【原文】
後皇女淑薨，追封諡平原懿公主〔1〕。羣上疏曰：「長短有命，存亡有分。故聖人制禮，或抑或致〔2〕，以求厥中〔3〕；防墓有不修之儉〔4〕，嬴、博有不歸之魂〔5〕。夫大人動合天地〔6〕，垂之無窮；又大德不踰閑〔7〕，動爲師表故也。八歲下殤〔8〕，禮所不備，況未期月〔9〕？而以成人禮送之，加爲制服〔10〕；舉朝素衣，朝夕哭臨〔11〕：自古以來，未有此比。而乃復自往視陵，親臨祖載〔12〕。願陛下抑割無益有損之事，但悉聽羣臣送葬，乞車駕不行〔13〕。此萬國之至望也〔14〕。聞車駕欲幸摩陂，實到許昌；二宮上下〔15〕，皆悉俱東。舉朝大小，莫不驚怪：或言欲以避衰〔16〕，或言欲於便處移殿舍〔17〕，或不知何故。臣以爲吉凶有命，禍福由人；移徙求安，則亦無益。若必當移避，繕治金墉城西宮〔18〕，及孟津別宮〔19〕，皆可權時分止〔20〕。可無舉宮暴露野次〔21〕，廢損盛節蠶農之要〔22〕。又賊地聞之，以爲大衰〔23〕。加所煩費，不可計量。且（由）吉士賢人，當盛衰，處安危，秉道信命，非徙其家以寧；鄉邑從其風化，無恐懼之心。況乃帝王萬國之主，靜則天下安，動則天下擾；行止動靜，豈可輕脫哉〔24〕？」帝不聽。
青龍中，營治宮室，百姓失農時〔25〕。羣上疏曰：「禹承唐、虞之盛〔26〕，猶卑宮室而惡衣服〔27〕；況今喪亂之後，人民至少，比漢文、景之時〔28〕，不過一大郡。〔一〕加邊境有事，將士勞苦。若有水旱之患，國家之深憂也。且吳、蜀未滅，社稷不安。宜及其未動，講武勸農，有以待之。今舍此急而先宮室，臣懼百姓遂困，將何以應敵？昔劉備自成都至白水〔29〕，多作傳舍〔30〕，興費人役；太祖知其疲民也。今中國勞力〔31〕，亦吳、蜀之所願。此安危之機也，惟陛下慮之。」
帝答曰：「王者宮室，亦宜並立。滅賊之後，但當罷守耳〔32〕，豈可復興役邪？是故君之職〔33〕，蕭何之大略也〔34〕。」
羣又曰：「昔漢祖唯與項羽爭天下〔35〕。羽已滅，宮室燒焚，是以蕭何建武庫、太倉〔36〕，皆是要急，然猶非其壯麗。今二虜未平，誠不宜與古同也。〔二〕夫人之所欲，莫不有辭；況乃天王，莫之敢違。前欲壞武庫，謂不可不壞也；後欲置之，謂不可不置也。若必作之，固非臣下辭言所屈；若少留神，卓然回意，亦非臣下之所及也。漢明帝欲起德陽殿〔37〕，鍾離意諫〔38〕，即用其言，後乃復作之；殿成，謂羣臣曰：『鍾離尚書在，不得成此殿也。』夫王者豈憚一臣，蓋爲百姓也。今臣曾不能少凝聖聽〔39〕，不及意遠矣。」帝於是有所減省。
【注釋】
〔1〕平原懿公主：平原是封郡，懿是諡號。
〔2〕致：指情感的表達。
〔3〕厥：其。中：適中。
〔4〕防：山名。在今山東曲阜市東。又名筆架山。孔子合葬父母在防山，遵照古制，不大修墳墓。見《禮記·檀弓》上。
〔5〕嬴：城名。在今山東萊蕪市西北。博：城名。在今山東泰安市東南。不歸之魂：春秋時吳國的季札出使齊國，回程途中，他的大兒子死亡，葬在嬴、博之間，沒有運回吳國。見《禮記·檀弓》下。
〔6〕大人：聖人。動：舉動。
〔7〕大德不踰閑：具有高尚品德的人做事不會超越規矩。
〔8〕下殤（shāng）：古代稱八至十一歲的兒童死亡爲下殤。
〔9〕期（jī）月：這裡指一周歲。曹淑在出生十旬之後死亡，見《藝文類聚》卷十六引曹植《平原懿公主誄》。
〔10〕制服：制定喪服。
〔11〕哭臨：在死者遺體前哀哭。
〔12〕祖載：把死者棺材擡上車運走時，在家裡的庭院中舉行祭告路神的儀式，叫做祖載。
〔13〕車駕：指皇帝。
〔14〕萬國：指全國各地。
〔15〕二宮：指皇帝和皇太后郭氏。郭氏當時稱永安宮。
〔16〕避衰：避災。
〔17〕便處：合適的地方。
〔18〕金墉城：城名。曹魏修築。在當時洛陽城西北角上，小而堅固高峻，是著名的軍事要塞。魏晉時被廢黜的帝後常安置在這裡，以便看管。其遺址今稱阿斗城。
〔19〕孟津：古黃河津渡名。在今河南偃師市北。
〔20〕權時：暫時。
〔21〕野次：野外宿營處。
〔22〕盛節蠶農：養蠶種地的農忙時節。
〔23〕大衰：指魏明帝死亡。
〔24〕輕脫：輕率。
〔25〕失：耽誤。
〔26〕禹：傳說中古代部落聯盟的領袖。又稱大禹。原爲夏后氏部落首領，受虞舜命令治理洪水，十三年中三過家門而不入，被舜選爲繼承人。他傳位給自己的兒子啓。啓建立於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奴隸制國家，即夏朝。事見《史記》卷二《夏本紀》。
〔27〕惡衣服：衣服樸素粗糙。
〔28〕景：即西漢景帝劉啓（前188—前 141）。前 157 至前 141 年在位。他繼續奉行漢文帝的政治方針，平定吳、楚七國之亂，鞏固中央集權，又改田賦十五稅一爲三十稅一，減輕人民負擔。以往把他和文帝時的統治並稱爲「文景之治」。事詳《史記》卷十一、《漢書》卷五。
〔29〕成都：縣名。縣治在今四川成都市。白水：縣名。在今四川青川縣東北白河鎮。
〔30〕傳（zhuàn）舍：驛站旅館。
〔31〕中國：中原。指曹魏。勞力：勞費人力。
〔32〕罷守：停止動用民力坐享太平。
〔33〕君：指陳羣。
〔34〕蕭何（？—前 193）：沛縣（今江蘇沛縣）人。秦末隨劉邦起兵，是輔佐劉邦建立西漢王朝的首席功臣。劉邦稱帝後，任相國，封酇侯。他曾爲劉邦大修未央宮，受到劉邦的斥責。傳見《史記》卷五十三、《漢書》卷三十九。當時陳羣爲司空，主管土木建築，魏明帝希望他能像蕭何爲劉邦修建未央宮那樣，支持自己大建宮殿園林，所以引蕭何作比。
〔35〕項羽（前 232—前 202）：名籍，字羽，泗水郡下相（今江蘇宿遷市西南）人。楚國貴族後裔。秦末農民起義軍的領袖。前 209 年，隨叔父項梁起兵，後在鉅鹿之戰中摧毀秦軍主力，奠定領袖地位。秦亡後，自立爲西楚霸王。前 202 年，被劉邦擊敗於垓下（今安徽靈壁縣南），突圍到烏江（今安徽和縣東北），自殺。傳見《史記》卷七、《漢書》卷三十一。
〔36〕武庫：中央的武器庫。太倉：朝廷在京城建造的大穀倉。
〔37〕漢明帝：即劉莊（公元 28—75）。東漢皇帝。公元 57 至 75 年在位。事詳《後漢書》卷二。
〔38〕鍾離意：複姓鍾離，字子阿，會稽郡山陰（今浙江紹興市）人。東漢明帝時官至尚書僕射。爲官清廉正直。永平三年（公元60）天旱，明帝準備大修北宮，他直言進諫，明帝不得已而取消計劃。後被調任地方官，明帝隨即建築了宏偉的德陽殿。傳見《後漢書》卷四十一。
〔39〕少（shǎo）凝聖聽：稍微讓陛下留心聽我的話。
【裴注】
〔一〕臣松之按《漢書·地理志》云：「元始二年，天下戶口最盛，汝南郡爲大郡，有三十餘萬戶。」則文、景之時，不能如是多也。按《晉太康三年地記》，「晉戶有三百七十七萬，吳、蜀戶不能居半」。以此言之，魏雖始承喪亂，方晉亦當無乃大殊。長文之言，於是爲過。
〔二〕孫盛曰：「《周禮》：天子之宮，有斫礱之制。然質文之飾，與時推移。漢承周、秦之弊，宜敦簡約之化，而何崇飾宮室，示侈後嗣？此乃武帝千門萬戶所以大興，豈無所復增之謂邪？況乃魏氏方有吳、蜀之難，四海罹塗炭之難，而述蕭何之過議，以爲令軌，豈不惑於大道而昧得失之辨哉？使百代之君，眩於奢儉之中，何之由矣？《詩》云：『斯言之玷，不可爲也。』其斯之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