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先主然之，溯江而西，與璋會涪。北至葭萌，南還取璋。鄭度說璋曰：〔一〕「左將軍懸軍襲我〔1〕，兵不滿萬，士衆未附；野谷是資〔2〕，軍無輜重。其計莫若盡驅巴西、梓潼民，納涪水以西〔3〕；其倉廩、野谷，一皆燒除〔4〕；高壘深溝，靜以待之。彼至，請戰，勿許；久無所資，不過百日，必將自走。走而擊之，則必擒耳。」先主聞而惡之，以問正。正曰：「終不能用，無可憂也！」璋果如正言，謂其羣下曰：「吾聞拒敵以安民，未聞動民以避敵也。」於是黜度，不用其計。
及軍圍雒城，正箋與璋曰〔5〕：
「正受性無術〔6〕，盟好違損〔7〕。懼左右不明本末，必並歸咎，蒙恥沒身，辱及執事〔8〕；是以損身於外，不敢反命〔9〕。恐聖聽穢惡其聲〔10〕，故中間不有箋敬〔11〕；顧念宿遇〔12〕，瞻望悢悢〔13〕！然惟前後披露腹心〔14〕，自從始初以至於終，實不藏情有所不盡；但愚暗策薄〔15〕，精誠不感〔16〕，以致於此耳。今國事已危，禍害在速；雖捐放於外〔17〕，言足憎尤〔18〕，猶貪極所懷〔19〕，以盡余忠。
明將軍本心〔20〕，正之所知也，實爲區區不欲失左將軍之意〔21〕；而卒至於是者，左右不達英雄從事之道〔22〕，謂可違信黷誓，而以意氣相致〔23〕，日月相遷〔24〕，趨求順耳悅目，隨阿遂指〔25〕，不圖遠慮爲國深計故也。事變既成，又不量強弱之勢；以爲左將軍懸遠之衆，糧谷無儲，欲得以多擊少，曠日相持。而從關至此〔26〕，所歷輒破；離宮別屯〔27〕，日自零落〔28〕。雒下雖有萬兵，皆壞陣之卒，破軍之將；若欲爭一旦之戰，則兵將勢力，實不相當。（各）〔若〕欲遠期計糧者〔29〕，今此營守已固〔30〕，穀米已積；而明將軍土地日削，百姓日困，敵對遂多，所供遠曠。愚意計之，謂必先竭，將不復以持久也。空爾相守〔31〕，猶不相堪〔32〕；今張益德數萬之衆，已定巴東〔33〕，入犍爲界，分平資中、德陽〔34〕：三道並侵，將何以御之？
本爲明將軍計者，必謂此軍懸遠無糧，饋運不及，兵少無繼。今荊州道通，衆數十倍；加孫車騎遣弟及李異、甘寧等爲其後繼〔35〕。若爭客主之勢〔36〕，以土地相勝者；今此全有巴東，廣漢、犍爲，過半已定；巴西一郡，復非明將軍之有也。計益州所仰惟蜀〔37〕，蜀亦破壞，三分亡二；吏民疲睏，思爲亂者十戶而八。若敵遠則百姓不能堪役〔38〕，敵近則一旦易主矣〔39〕；廣漢諸縣，是明比也〔40〕。又魚復與關頭，實爲益州福禍之門〔41〕。今二門悉開，堅城皆下，諸軍並破，兵將俱盡；而敵家數道並進〔42〕，已入心腹。坐守都、雒〔43〕，存亡之勢，昭然可見。斯乃大略〔44〕，其外較耳〔45〕；其餘屈曲〔46〕，難以辭極也〔47〕。以正下愚，猶知此事不可復成；況明將軍左右明智用謀之士，豈當不見此數哉？旦夕偷幸〔48〕，求容取媚，不慮遠圖，莫肯盡心獻良計耳！若事窮勢迫，將各索生〔49〕，求濟門戶〔50〕；展轉反覆〔51〕，與今計異，不爲明將軍盡死難也；而尊門猶當受其憂〔52〕。
正雖獲不忠之謗，然心自謂不負聖德；顧惟分義〔53〕，實竊痛心。左將軍從本舉來〔54〕，舊心依依，實無薄意〔55〕。愚以爲可圖變化〔56〕，以保尊門。」
【注釋】
〔1〕左將軍：指劉備。懸軍：孤軍深入。
〔2〕野谷是資：憑藉的只是田野上生長的穀物。指自己沒有什麼糧食儲備。
〔3〕納：安置。
〔4〕一：一律。
〔5〕箋：寫信。
〔6〕受性：稟性。無術：沒有才能。
〔7〕盟好：盟誓和友好。指劉備入蜀與劉璋見面後所建立的合作關係。
〔8〕執事：古人寫書信時對對方的尊稱。這裡指劉璋。執事本來是管事的人，意指書信不敢直送對方，只敢送到對方的管事手裡。
〔9〕反命：回來向您復命。
〔10〕聖聽：您的耳朵。聖作爲尊敬的措辭，當時不單用於皇帝。穢惡（wù）：厭惡。
〔11〕中間：後來這段時間。箋敬：寫信表示敬意。
〔12〕宿遇：過去（對我的）待遇。
〔13〕悢悢（liàng liàng）：眷念。
〔14〕腹心：內心的話。
〔15〕策薄：謀略淺薄。
〔16〕不感：不能打動（您的心）。
〔17〕捐放：（被您）拋棄放逐。這是法正對自己背棄劉璋的掩飾性說法。
〔18〕憎尤：憎恨。
〔19〕貪極所懷：一心想把我心中的話完全說出來。
〔20〕明將軍：對劉璋的尊稱。當時劉璋兼任振威將軍。
〔21〕區區：情意誠摯。
〔22〕從事：相處。
〔23〕意氣：饋贈的禮物。這是當時習語。致：招引拉攏。劉璋曾送給劉備一支軍隊和大批軍事物資，所以法正這樣說。
〔24〕日月：指時間。遷：延長。
〔25〕隨阿（ā）：附和（您的）愛好。遂指：順從（您的）意思。
〔26〕關：指白水關。
〔27〕離宮：指劉璋外出巡視時的住所。別屯：在其他地方的軍事營壘。
〔28〕零落：破敗。
〔29〕遠期計糧：計算雙方糧食多少後採取長期堅守的方針。據本書卷三十一《劉璋傳》，當時成都城中存糧足以支持一年，所以法正這樣說。
〔30〕此：指劉備一方。
〔31〕空爾相守：指不發起進攻只是這樣把城包圍著。
〔32〕不相堪：不能忍受。
〔33〕巴東：郡名。治所在今重慶市原奉節縣東。
〔34〕資中：縣名。縣治在今四川資陽市。德陽：縣名。縣治在今四川遂寧市東南。
〔35〕孫車騎：指孫權。當時被漢朝任命爲車騎將軍。這裡說孫權出兵幫助劉備，是虛張聲勢恐嚇劉璋。甘寧：傳見本書卷五十五。
〔36〕爭客主之勢：指憑藉主方的優勢與占客方的劉備相抗爭。
〔37〕仰：依仗。蜀：指蜀郡。治所在今四川成都市。
〔38〕堪役：忍受役使。
〔39〕一旦：一下子。易主：拋棄主上。
〔40〕明比：明顯的事例。指劉璋的部將李嚴和費觀在廣漢郡綿竹縣投降事，見本書卷四十《李嚴傳》、卷四十五《楊戲傳》。
〔41〕福禍之門：關係到福禍命運的門戶。
〔42〕敵家：敵方。
〔43〕都：指成都。
〔44〕大略：大致的情形。
〔45〕外較：從外面看到的概況。
〔46〕屈曲：內中的詳情。
〔47〕辭極：完全說清楚。
〔48〕偷幸：僥倖偷生。
〔49〕索生：求生。
〔50〕濟：保全。門戶：家庭。
〔51〕展轉反覆：這裡展轉與反覆同義，都是指背叛。
〔52〕尊門：您的家族。
〔53〕分（fèn）義：情義。
〔54〕本舉：合乎本分的舉動。指劉備起兵進取成都。
〔55〕薄意：薄待您的意思。
〔56〕變化：指改變抵抗態度投降。
【裴注】
〔一〕《華陽國志》曰：度，廣漢人，爲州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