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明帝即位，進封閺鄉侯，三百戶。〔一〕覬奏曰：「九章之律〔1〕，自古所傳；斷定刑罪，其意微妙。百里長吏〔2〕，皆宜知律。刑法者，國家之所貴重，而私議之所輕賤；獄吏者，百姓之所懸命〔3〕，而選用者之所卑下〔4〕。王政之弊，未必不由此也。請置律博士〔5〕，轉相教授。」事遂施行。
時百姓凋匱而役務方殷〔6〕，覬上疏曰：「夫變情勵性〔7〕，強所不能〔8〕；人臣言之既不易，人主受之又艱難。且人之所樂者，富貴、顯榮也；所惡者，貧賤、死亡也。然此四者，君上之所制也。君愛之則富貴、顯榮，君惡之則貧賤、死亡。順指者，愛所由來；逆意者，惡所從至也。故人臣皆爭順指而避逆意；非破家爲國殺身成君者〔9〕，誰能犯顏色，觸忌諱，建一言，開一說哉？陛下留意察之，則臣下之情可見矣。今議者多好悅耳，其言政治，則比陛下於堯、舜〔10〕，其言征伐，則比二虜於狸鼠〔11〕。臣以爲不然。昔漢文之時〔12〕，諸侯強大，賈誼累息以爲至危〔13〕。況今四海之內，分而爲三，羣士陳力〔14〕，各爲其主。其來降者，未肯言舍邪就正，咸稱迫於困急，是與六國分治無以爲異也〔15〕。當今千里無煙〔16〕，遺民困苦；陛下不善留意〔17〕，將遂凋弊不可復振。禮：天子之器必有金玉之飾，飲食之餚必有八珍之味〔18〕；至於凶荒，則徹膳降服〔19〕。然則奢儉之節，必視世之豐約也。武皇帝之時〔20〕，後宮食不過一肉，衣不用錦繡，茵蓐不緣飾，器物無丹漆；用能平定天下，遺福子孫。此皆陛下之所親覽也。當今之務，宜君臣上下，並用籌策；計校府庫，量入爲出。深思句踐滋民之術〔21〕，（由）〔猶〕恐不及；而尚方所造金銀之物〔22〕，漸更增廣；工役不輟，侈靡日崇，帑藏日竭〔23〕。昔漢武信求神仙之道〔24〕，謂當得雲表之露以餐玉屑，故立仙掌以承高露〔25〕。陛下通明〔26〕，每所非笑〔27〕。漢武有求於露，而（由）〔猶〕尚見非；陛下無求於露而空設之〔28〕，不益於好而糜費功夫。誠皆聖慮所宜裁製也。」
覬歷漢、魏，時獻忠言，率如此。受詔典著作〔29〕，又爲《魏官儀》，凡所撰述數十篇。好古文、鳥篆、隸草〔30〕，無所不善。
建安末，尚書右丞河南潘勖〔31〕；〔二〕黃初時，散騎常侍河內王象〔32〕；亦與覬並以文章顯。〔三〕
覬薨〔33〕，諡曰敬侯〔34〕。子瓘嗣〔35〕。瓘咸熙中爲鎮西將軍〔36〕。〔四〕
【注釋】
〔1〕九章之律：指西漢初年相國蕭何受命制定的《漢律》。共有九章。見《漢書》卷二十三《刑法志》三。
〔2〕百里：一個縣所轄的地域範圍大致方圓百里，這裡指代縣。長（zhǎng）吏：縣長、縣令的別稱。
〔3〕百姓之所懸命：老百姓的生命就掌握在他們手裡。
〔4〕選用者：負責選用人才的官員。
〔5〕律博士：官名。專門講授法律的教官。
〔6〕役務方殷：要老百姓提供勞役的工程正在大量興建。這裡指魏明帝下令大規模興建宮殿園林等。
〔7〕勵性：磨鍊性情。
〔8〕強所不能：是強迫別人做不能做到的事。
〔9〕殺身成君：甘願冒殺身的危險促成君主德業的完美。
〔10〕堯：陶唐氏，名放勛。傳說中父系氏族社會後期的部落聯盟領袖。曾設官掌管時令，制定曆法。生前經過考察，選定舜爲自己的繼承人。事見《史記》卷一《五帝本紀》。舜：姚姓，有虞氏，名重華。傳說中父系氏族社會後期的部落聯盟領袖。堯去世後繼位，挑選賢人治理民衆。生前選定治水有功的禹爲繼承人。事見《史記》卷一《五帝本紀》。
〔11〕二虜：指蜀、吳二國。
〔12〕漢文：即劉恆（前 202—前 157）。西漢皇帝。前 180 至前 157 年在位。實施「與民休息」的政策，減輕租賦，使農業生產恢復和發展。又削弱諸侯王勢力，鞏固中央集權。平素生活節儉。事詳《史記》卷十、《漢書》卷四。
〔13〕賈誼（前 200—前 168）：洛陽（今河南洛陽市東）人。西漢政論家、文學家。文帝時任博士，不久升太中大夫。受元老功臣排擠，貶爲長沙王太傅，後轉梁王太傅，三十三歲時死。他曾多次上疏，批評時政。傳見《史記》卷八十四、《漢書》卷四十八。累息：因恐懼而喘息。
〔14〕陳力：效力。
〔15〕六國：指戰國時除了秦以外的齊、楚、燕、趙、韓、魏六國。
〔16〕無煙：沒有炊煙。形容人民死亡很多。
〔17〕不善留意：不好生注意。
〔18〕八珍：八種珍美的食物。即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搗珍、漬、熬、肝䒿 （liáo），見《周禮·天官·膳夫》鄭玄注。
〔19〕徹膳：撤除珍美的食物。降（jiàng）服：減去華麗的衣服。
〔20〕武皇帝：指曹操。曹操生前沒有當皇帝，死後被追諡爲武皇帝。
〔21〕句（gōu）踐（？—前 465）：春秋末年越國君主。前 497 至前 465 年在位。曾被吳國擊敗，屈服求和。後任用范蠡、文種等人整頓內政，臥薪嘗膽，發憤復仇，終於轉弱爲強，消滅吳國，並進軍中原，在徐州（今山東滕州市東南）大會諸侯，成爲霸主。傳見《史記》卷四十一。滋民：增長人口。句踐爲了增強國力，曾採取種種措施鼓勵人民生育兒女。
〔22〕尚方：官署名。專門爲宮廷製造精美工藝品。
〔23〕帑藏（tǎng zàng）：國庫。
〔24〕漢武：即劉徹（前 156—前87）。西漢皇帝。前 140 至前 87 年在位。曾從思想意識和政治制度上採取多種措施加強中央集權，又大力發展農業、手工業生產和商業貿易，還出兵擊退北方的匈奴，向西北打通西域，向西南開發邊區建立七個新郡，使西漢王朝的發展達到了頂峯。由於舉行封禪、祈求神仙、大建宮殿，耗費了大量財富，晚年的政治、經濟狀況開始惡化。事詳《史記》卷十二、《漢書》卷六。
〔25〕立仙掌：漢武帝爲了求長生，在建章宮立二十丈高的承露盤，上面置手掌形的容器承接露水，稱爲仙人掌，得到露水後調和玉石粉末飲下以求長生。事見《漢書》卷二十五上《郊祀志》上。
〔26〕通明：通達明智。
〔27〕非笑：非議譏笑。
〔28〕無求於露而空設之：指魏明帝曾下令把漢武帝所建的承露盤從長安運來洛陽。事見本書卷三《明帝紀》裴注引《魏略》。
〔29〕典著作：兼管本朝歷史的編寫工作。曹魏設有著作郎一人。著作佐郎三人，專門編寫本朝歷史。
〔30〕古文：古代的文字。這裡指戰國時期通行於六國的文字。與通行的秦國小篆不同，在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廢止。漢魏的人誤以爲這是上古的文字，稱之爲古文。東漢許慎《說文》中列出的「古文」，以及現今發現的曹魏正始二年（公元 241）刊立的三體石經殘石中「古文」一體，就屬於漢魏人所說的「古文」。鳥篆：篆書的一種變體。因其形狀像鳥形，故名；春秋戰國時刻在兵器或鍾鎛（bó）上的文字，常用這種字體。又稱蟲書、鳥蟲書。隸草：字體的一種。通常認爲是寫得比較草率的隸書。又叫草隸。
〔31〕尚書右丞：官名。尚書台辦事官員。負責供給官員的印綬，發放俸祿，管理尚書台文具和物資。河南：郡名。即河南尹。漢代稱京城所在的郡爲尹。治所在今河南洛陽市東。潘勖是河南尹中牟縣（今河南中牟縣東）人。
〔32〕散騎常侍：官名。與侍中同爲皇帝的侍從長官。侍從左右，並參與審評尚書台送來的公事。
〔33〕薨（hōng）：死亡。周代稱諸侯死爲薨。陳壽《三國志》以曹魏爲正統，這也體現在對臣僚死亡的措辭上。曹魏王公和有封爵的官員死亡稱「薨」，其餘官員死亡稱「卒」。蜀、吳王公官員死亡則一律稱「卒」。
〔34〕諡：古代帝王、大臣和尊者死亡後，要根據其生平事跡給他確定一個表示褒貶的稱號，叫做諡號。
〔35〕瓘（guàn）：即衛瓘（公元 220—291）。字伯玉。魏末任廷尉，監鄧艾、鍾會軍滅蜀。鍾會在蜀反叛，衛瓘糾集諸將平定，並殺鄧艾。西晉建立，任司空，升太保，不久被晉惠帝皇后賈氏殺死。擅長草書，在書法史上有重要地位。傳見《晉書》卷三十六。
〔36〕鎮西將軍：官名。領兵征伐。曹魏設有徵東、征南、征西、征北將軍，鎮東、鎮南、鎮西、鎮北將軍，安東、安南、安西、安北將軍，平東、平南、平西、平北將軍，簡稱爲「四征」、「四鎮」、「四安」、「四平」。凡帶「東」字的將軍其鎮守的戰區在淮南，帶「南」字的在荊州，帶「西」字的在關中，帶「北」字的在河北。
【裴注】
〔一〕閺，音聞。
〔二〕《文章志》曰：「勖字元茂，或曰初名芝，（改名勖，後避諱）〔後避諱，改名勖〕。勖獻帝時爲尚書郎。遷右丞，詔以勖前在二千石曹，才敏兼通，明習舊事，敕並領本職。數加特賜。二十年，遷東海相；未發，留拜尚書左丞。其年病卒，時年五十餘。魏公九錫策命，勖所作也。勖子滿，平原太守，亦以學行稱。」滿子尼，字正叔。《尼別傳》曰：「尼少有清才，文辭溫雅。初應州辟，後以父老歸供養。居家十餘年，父終，晚乃出仕。尼嘗贈陸機詩，機答之，其四句曰：『猗歟潘生，世篤其藻。仰儀前文，丕隆祖考。』位終太常。」
尼從父岳，字安仁。《岳別傳》曰：「岳美姿容，夙以才穎發名。其所著述，清綺絕倫。爲黃門侍郎，爲孫秀所殺。尼、岳文翰，並見重於世。」
尼從子滔，字湯仲。《晉諸公贊》：「滔以博學才量爲名。永嘉末，爲河南尹，遇害。」
〔三〕王象事，別見《楊俊傳》。
〔四〕《晉陽秋》曰：「瓘字伯玉。清貞有名理，少爲傅嘏所知。弱冠爲尚書郎，遂歷位內外。爲晉尚書令、司空、太保。惠帝初輔政，爲楚王瑋所害。」《世語》曰：「瓘與扶風內史敦煌索靖，並善草書。瓘子恆，字巨山。黃門侍郎。恆子玠，字叔寶。有盛名，爲太子洗馬，早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