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周密
周密（1232—1298），字公謹，號草窗，世居濟南，流寓吳興，居弁山，自號弁陽嘯翁，又號四水潛夫。宋末時曾任義烏縣令。入元不仕。有《洲漁笛譜》《草窗詞》《齊東野語》《癸辛雜識》《志雅堂雜鈔》《浩然齋雅談》《武林舊事》等各若干卷傳於世。
國香慢
賦子固《凌波圖》①
玉潤金明，②記曲屏小几，剪葉移根。經年汜人重見，③瘦影娉婷。雨帶風襟零落，步雲冷、鵝管吹春。④相逢舊京洛，素靨塵緇，仙掌霜凝。⑤
國香流落恨，⑥正冰銷翠薄，誰念遺簪。水空天遠，應念礬弟梅兄。⑦渺渺魚波望極，五十弦、愁滿湘雲。⑧淒涼耿無語，夢入東風，雪盡江清。⑨
【注釋】
①賦子固《凌波圖》：這是一首題畫詞。詞詠物、詠畫、詠作畫之人。此詞應作於南宋滅亡之後，詞中多暗露出故國之思和冷落淒涼的心情，同一人筆下之畫，亡國前後觀之感覺迥異。子固：趙孟堅，字子固，宋宗室後裔。善畫梅蘭竹石，尤其擅長畫水仙。《凌波圖》：趙孟堅所畫《水墨雙鉤水仙長卷》。
②玉潤金明：水仙花明潔如玉。
③汜人：水邊的人，即凌波仙子。這裡指水仙花。汜通「涘」，水邊。
④鵝管吹春：花莖散發春意。鵝管，形容水仙細長的花莖形狀似鵝管。
⑤舊京洛：三國魏都洛陽。這裡代指南宋都城臨安。素靨（yè）：素麵，白淨的臉。這裡指水仙花。塵緇：塵垢。
⑥國香：這裡指水仙。
⑦礬（fán）：山礬花，又稱山礬、七里香。常綠灌木，春天開小白花，極香。開花比水仙晚，故稱「礬弟」。
⑧五十弦：指瑟。
⑨耿：耿直、堅貞。
【譯文】
水仙花花蕊似金，花瓣潤潔如玉，擺在屏風下的案几上，修整了葉片和根須。如今又和這位凌波仙子見面，再次欣賞她身影的苗條、姿態的秀麗。風雨中她衣帶襟袖凌亂，漫步寒雲下、只有細細的花莖散發出一絲春意。我們這次在舊都臨安相遇，她已與過去不同，素潔的容顏上滿是塵泥，伸開的花片上也凝結著霜跡。
國色天香流落如此怎能沒有怨氣，但正值冰雪消融芳草初綠，有誰會關注這小小的玉簪脫落髮髻。水面空闊碧空遠離，更讓她懷念梅花兄長和山礬花弟弟。水波浩渺望不到邊際，讓我爲她彈奏琴瑟一曲，琴聲直衝雲端充滿悲憤和愁緒。身處淒涼的境地，她仍舊堅貞不屈默默無語，讓自己的夢想隨那東風飄去，等待著明朝冰雪融盡江水清碧。
【賞析】
要正確賞讀這首題畫詞，須對《凌波圖》作者趙孟堅有所了解。此人爲宋之宗室，宋亡後隱遁江湖，以一舟載琴書，泊蓼灘葦岸，夕陽曉月，徜徉其間。其弟子昂訪之，每拒而不見。可見其品節之高。因此周密此詞，名爲賦子固之圖，實爲賦子固其人。詞中所寫，多有寓意。正如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所分析的：「起五句細切本題。『雨帶』句已嘆其零落。『素靨』、『仙掌』二句一悲其蒙難，一回念故宮，以正喻夾寫之。下闋首句喻其淪落江湖。次二句以遺簪比遺民。『愁滿湘雲』句撫一曲《水仙》而懷帝子，仍意兼正喻。結拍三句東風入夢，一片空明，詞境之高，亦畫與人品之潔也。」
一萼紅
登蓬萊閣有感①
步深幽，正雲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②茂林菸草，③俯仰千古悠悠。歲華晚，漂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④磴古松斜，⑤崖陰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⑥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⑦最負他、秦鬟妝鏡，⑧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爲喚狂吟老監，⑨共賦銷憂。
【注釋】
①蓬萊閣：在浙江紹興臥龍山下。
②鑒曲：即鑑湖、鏡湖。《新唐書·賀知章傳》：「有詔賜鏡湖剡川一曲。」
③茂林：指紹興蘭亭。王羲之《蘭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④五湖：指太湖。相傳范蠡助越王滅吳後，偕西施泛舟五湖而去。
⑤磴（dènɡ）：山路的石階。
⑥西浦、東州：皆是紹興地名。
⑦還似王粲登樓：王粲是漢末建安七子之一，年輕時曾避亂荊州，未被重用，登荊州城樓，寫《登樓賦》一篇，抒發自己的鄉國之思和懷才不遇之情。
⑧秦鬟：秦望山，在紹興東南。妝鏡：指鏡湖。
⑨狂吟老監：指唐代著名詩人賀知章。賀知章曾任祕書監，自號四明狂客，於唐玄宗天寶初年歸隱鏡湖。
【譯文】
走上深幽的樓閣，正是天高雲淡的時候，地上積雪還有殘留。鑑湖一曲繞過寒沙，兩岸林密野草稠，低頭仰首感慨古今悠悠。年歲已大，又遠在異鄉漂流，誰會眷念我像西施伴范蠡一樣與我同乘泛遊太湖的扁舟。古階旁山松斜立，崖影下苔蘚老透，讓人心中一片清愁。
回首看我天涯海角的滄桑歷程，有多少次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鄉的林園都在我的心頭，如今卻似王粲登樓賦愁，感嘆此處雖美卻不可久留。最對不起的是，秦望山伴著鑑湖仿佛美女對鏡梳頭，這麼好的江山，爲什麼偏偏讓我在此時賞游！想把狂吟老監賀知章喚出，共賦篇章排遣心中憂愁。
【賞析】
浙江紹興臥龍山下的蓬萊閣，爲五代時吳越王錢鏐所建，是浙東名勝之一。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冬天，周密從杭州南下路過紹興前往就任婺州義烏（今屬浙江）縣令時，曾登蓬萊閣。第二年初，杭州陷落，元兵繼續南下，婺州等地相繼淪陷。周密離開義烏，路經紹興，再次登上蓬萊閣，弔古傷今，吟成了這首「亡國之音哀以思」的名作。詞的上片以寫景爲主，景中寓情。從登閣著筆，作者俯視四野，只見到處是一片陰慘肅殺，使他禁不住「俯仰千古悠悠」。下片由身世之感進而抒發家國之痛。作者以王粲登樓自況，但在國破家亡之際登高望遠，長歌當哭，只能幻想與昔日羣賢共賦消憂。本篇上片無一字涉及國土淪亡，但無處不滲透遺民的哀痛；下片直抒胸臆，但妙在才欲說破，便自咽住。這種吞吐咽噎、迴環往復的寫法，構成了此詞情思哀婉、沉鬱頓挫的風格特徵。
高陽台
寄越中諸友①
小雨分江，殘寒迷浦，春容淺入蒹葭。②雪霽空城，③燕歸何處人家？夢魂欲渡蒼茫去，④怕夢輕、還被愁遮。感流年、夜汐東還，⑤冷照西斜。
淒淒望極王孫草，認雲中煙樹，鷗外春沙。⑥白髮青山，可憐相對蒼華。⑦歸鴻自趁潮歸去，笑倦遊、猶是天涯。問東風，先到垂楊，後到梅花？
【注釋】
①寄越中諸友：這是一首寄友人詞。越中諸友，指在紹興的詞友王沂孫等人。王沂孫《花外集》中有《高陽台·和周草窗寄越中諸友韻》。（有本指此詞非寄王沂孫等人之詞，而是王沂孫去世後作者寄與仍在紹興的詞友鄧牧、謝翱的另一首同調同題的詞。因考之不詳，故不提。）越中，越州（今浙江紹興）。
②蒹葭（jiān jiā）：蘆葦。
③空城：指臨安。
④蒼茫：蒼茫的江水。
⑤夜汐：夜晚的潮水。早曰潮，晚曰汐。
⑥淒淒：有本作「萋萋」。王孫：代指越中諸友。化用淮南小山《招隱士》句：「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
⑦蒼華：蒼指青山，華指華發，白髮。
【譯文】
細雨綿綿，雨水從地上分流於江面，殘餘的寒氣還在江邊瀰漫，春意在蘆葦中淺淺地顯現。雪剛停，空城仍是白色一片，燕子低低地飛，要往哪家歸返？夢魂想渡過蒼茫的江水，只怕夢太輕，會被愁雲遮攔。感慨歲月飛逝，深夜潮水退向東邊，黃昏暮色冷淡、斜陽墜向西山。
芳草萋萋望不到邊，思念的朋友瞧不見。看遠處雲下樹木依稀如煙，鷗鷺、春水、白沙灘，越中的朋友就在那邊。如今白髮對青山，可憐青白相對讓人感慨。鴻雁只顧隨潮向東去，方向相反難讓捎信件，可笑已游累了萬水千山，臨安距越中僅百餘里，卻仍然像有天涯遠。問那催春的東風，你是否先吹楊柳的枝條，後吹梅花的花瓣？
【賞析】
此詞抒寫作者對越中故友久盼不來的深切思念，反映了南宋滅亡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周密內心沉重的孤獨寂寞之感、漂泊無依之感和人生遲暮之感。全篇聲情悲壯，造境優美，用語考究，多有警句，頗得歷代詞話家好評。「夢魂欲渡」二句，元陸行直《詞旨》列爲「警句」。清鄧廷楨《雙硯齋詞話》評包括「夢魂欲渡」二句在內的「雪霽空城」四句曰：「體素儲潔，含豪邈然。」清無名氏《冰移詞話》更褒揚道：「『夢魂』二句，語意精警，未經人道。《一萼紅》、《高陽台》，皆草窗詞之沉雄悲壯、聲情激越者。」
水龍吟
白荷①
素鸞飛下青冥，②舞衣半惹涼雲碎。藍田種玉，綠房迎曉，③一奩秋意。擎露盤深，憶君清夜，暗傾鉛水。④想鴛鴦、正結梨雲好夢，⑤西風冷、還驚起。
應是飛瓊仙會，倚涼飆、碧簪斜墜。⑥輕妝斗白，明璫照影，⑦紅衣羞避。霽月三更，粉雲千點，靜香十里。聽湘弦奏徹，冰綃偷剪，聚相思淚。⑧
【注釋】
①白荷：這是一首詠物詞。所詠爲白色的秋荷。據《樂府補題》載，所詠之處在「浮翠山房」，相聚唱和的還有王沂孫、王易簡、李彭老、張炎、仇遠等人。該「補題」中將該詞詞題寫作「浮翠山房賦白蓮」，並稱是「南宋遺民詞人所賦詠物詞之一」。
②素鸞：傳說中像鳳凰一樣的仙鳥。青冥：青天。
③藍田種玉：喻蓮藕如藍田之玉。綠房：蓮蓬。
④擎露盤深：如漢宮銅人高舉承露盤。這裡形容荷葉。鉛水：淚沉。這裡喻露水。化用（唐）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憶君清淚如鉛水。」
⑤梨雲好夢：春夢。
⑥涼飆：涼風。
⑦明璫：明亮的耳墜。璫，耳飾。
⑧湘弦奏徹：用典「湘靈鼓瑟」的傳說。將白蓮比作湘妃。冰綃偷剪：化用（宋）溫庭筠《張靜婉採蓮歌》：「掌中無力舞衣輕，剪斷鮫綃破春碧。」喻白蓮如南海鮫人，傳說鮫人流淚化爲珠。
【譯文】
像仙女乘神鳥飛下青天，翠綠的舞衣驚碎了如雲的水面。泥中的蓮藕像藍田出的白玉，蓮蓬綠色的小房子迎接晨光，一幅秋意濃郁的畫卷。荷葉似那銅人舉著的露盤，滾動的露珠像仙人夜晚暗將淚水灑向人間。看那鴛鴦正做著美好的春夢，西風冷冷地吹來，將它的春夢驚散。
仿佛飛瓊等仙女們正在會面，迎著秋風，碧簪斜墜在鬢髮的旁邊。輕妝淡抹爭比著誰最白嫩，耳珠明亮能把人的影兒照見。偶爾一朵紅色的蓮花，在這潔白的仙女中羞澀地躲閃。月光傾瀉三更天，粉荷千朵滿湖面，清香瀰漫傳送十里遠。聽湘靈仙子彈弄琴弦，看採蓮人將冰潔的花朵偷剪，相思淚顆顆如珠，凝聚成眷戀之情千段萬段。
【賞析】
這首詠物詞也是借詠花來寄寓身世之感和亡國之悲。起二句取譬新穎，筆勢亦如翔鸞之破空而下。「藍田」三句以白玉爲喻詠本題「白荷」。「擎露」三句化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的成句，暗寓亡國之悲。「想鴛鴦」四句，兼感身世。下片先寫白荷仙姿秀出，非俗艷紅妝可比。「霽月」三句，烘托渲染白荷的高潔形象，不事雕飾，句法雅切而渾成，其意境可與姜夔「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相媲美。末三句以怨歌作結，更將眷懷故國的無限深情形象地表達出來了。
西 江 月
延祥觀拒霜擬稼軒①
綠綺紫絲步障，紅鸞彩鳳仙城。②誰將三十六陂春，換得兩堤秋錦？③
眼纈醉迷朱碧，筆花俊賞丹青。④斜陽展盡趙昌屏，⑤羞死舞鸞妝鏡。
【注釋】
①延祥觀拒霜擬稼軒：這是一首詠物詞。詞詠臨安延祥觀的木芙蓉。詞的格調擬辛棄疾的稼軒詞。拒霜，木芙蓉的別名。稼軒，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
②步障：用以遮風塵或隔離內外的屏幕。仙城：仙人所居處，這裡代指臨安。
③三十六陂春：西湖衆多春景。三十六，泛指多。兩堤：白堤和蘇堤。秋錦：指芙蓉。
④纈（xié）：眼中的點點光影。朱碧：看朱成碧，意心亂難辨顏色。南朝梁王僧孺《夜愁示諸賓》有：「誰知心眼亂，看朱忽成碧。」丹青：繪畫。
⑤趙昌：北宋著名畫家，善畫花卉，工於著色。
【譯文】
青翠的葉片、紫色的葉梗，一排排挺立像一道道屏風，像紅色的鸞鳥、彩色的鳳凰，飛到人間來到臨安都城。誰將西湖衆多的春色都濃縮成兩堤上美艷的芙蓉？
醉眼冒著金星分不出碧綠與朱紅，像那妙筆生花繪出一幅俊美的丹青。斜陽下展出似名師趙昌畫出的巨大屏風，羞得美麗的仙鳥不敢照鏡。
【賞析】
此詞仿辛稼軒風格詠杭州延祥觀的拒霜花——即木芙蓉花。人們都知道，稼軒詞以豪放悲慨爲主調，但也不乏清麗婉約之作。所以劉克莊《辛稼軒集序》稱讚辛詞「大聲鏜鞳，小聲鏗，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所未見。其穠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辛詞中不少愛情詞和詠花詞，便是「穠纖綿密」之作。周密此詞，便是模仿稼軒此種作品。詞以生花妙筆，結合西湖美景、帝京氣象及名家丹青，對拒霜花的形象進行描繪，繪出了此花芳菲爛漫之觀，其字句也鏤金錯采，予人以美不勝收之感。
醉落魄
擬參晦①
憶憶憶憶，宮羅褶褶銷金色。②吹花有盡情無極。淚滴空簾，香潤柳枝溼。
春愁浩蕩湘波窄，紅蘭夢繞江南北。③燕鶯都是東風客。移盡庭陰，風老杏花白。④
【注釋】
①參晦：南宋詞人趙汝茪，號參晦。
②宮羅：軟絲織成的衣服。褶：衣裙上的褶子。銷金色：指衣服上鑲嵌的金絲漸漸褪色。
③紅蘭夢繞江南北：指爲了與情人相見，女子在夢中尋遍大江南北。
④風老杏花白：在東風的吹拂下杏花已綻放出白色花瓣。
【譯文】
回憶、回憶、回憶、回憶，宮衣褶縫上的金色已經褪去。花有落盡的時候，傷心卻沒有邊際。愁淚滴在空空的簾外，將柳枝打得潤綠。
浩蕩的春愁比得湘江都變得狹窄，女子爲見情人夢中繞江遍尋南北。燕鶯也都是過路的客人，命運全由迎春送春的東風安排。庭院中光陰流逝得真快，春風已經衰老，杏花由粉變白。
【賞析】
本篇擬趙汝茪《退齋詞》來抒寫春愁。起句連用四個「憶」字，有如趙詞的短句並列，感情的閘門一下子拉開，激流便奔瀉而出，但覺春愁浩蕩無邊際。本篇主要的藝術特徵，便在造語之奇特和感情之強烈這兩點上。
朝中措
茉莉擬夢窗①
彩繩朱乘駕濤雲，親見許飛瓊。②多定梅魂才返，香瘢半掐秋痕。③
枕函釵縷，熏篝芳焙，兒女心情。④尚有第三花在，⑤不妨留待涼生。
【注釋】
①茉莉擬夢窗：這是一首詠花詞。詞詠茉莉花，格調仿擬吳文英夢窗詞。夢窗，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
②彩繩朱乘：彩帶朱座，仙駕。許飛瓊：傳說中西王母的侍女。這裡喻茉莉花。
③多定：多半是，想必是。香瘢：用典「壽陽公主梅花妝」的故事。梅落壽陽公主額頭，摘後梅痕不去。
④函：裝填，此處作動詞。縷：頭髮。熏篝：香籠。
⑤第三花：第三茬花。指多次採摘後又重新長出的茉莉花。
【譯文】
彩帶紅車駕著雲乘著風，我猶如見到了下凡的仙女許飛瓊。想必是梅花的魂靈才返回，壽陽公主額頭上的香痕，秋天又換了茉莉花型。
把茉莉花插上髮鬢、填入枕中、烘焙成茶葉、當香料熏蒸，這些都是女孩子愛做的事情。倘若茉莉要開出第三茬花來，不妨留在天冷時出生。這樣芳香和美麗，就會布滿秋冬。
【賞析】
本篇模擬夢窗詞的緻密和沉著來詠茉莉花。上片先以虛擬之筆寫茉莉的仙姿秀色。下片則全用徵實之筆來寫此花，諸如密攢插鬢、細焙添香、兒女心情，結合其用途、花期等等，表露愛花惜花之情。「枕函」三句，向來被稱爲詠茉莉的名句。結尾二句不說盡，自饒餘味。此詞學的是夢窗，而夢窗向來又被譽爲「詩家之李商隱」，所以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將此三家比較評論道：「草窗《少年游·宮詞》云：『一樣東風，燕梁鶯戶，那處得春多？』即『梨花雪，桃花雨，畢竟春誰主』之意。俱從義山『鶯啼花又笑，畢竟是誰春』脫出。其《朝中措·茉莉擬夢窗》云：『尚有第三花在，不妨留待涼生。』庶幾得夢窗之神似。」
醉落魄
擬二隱①
余寒正怯，金釵影卸東風揭。②舞衣絲損愁千褶。一縷楊絲，③猶是去年折。
臨窗擁髻愁難說，花庭一寸燕支雪。④春花似舊心情別。待摘玫瑰，飛下粉黃蝶。
【注釋】
①擬二隱：這是一首春情詞。格調仿擬李彭老、李萊老龜溪二隱詞。二隱，李彭老，字商隱，號篔房；李萊老，字周隱，號秋崖。二人爲兄弟，並稱「龜溪二隱」。
②卸：晃動。
③楊絲：柳枝。
④燕支雪：落花如雪。燕支，胭脂。
【譯文】
殘餘的寒氣害怕春濃，東風吹得頭髮上的金釵影兒晃動。舞衣上的絲線已經磨損，千道裙褶像臉上的皺紋透著愁容。一束髮黃的楊柳枝條，還是去年他爲我折下相贈。
對著窗戶梳頭，愁思難以說清，落花似雪在庭院積了一層。春花仍如往年美，人卻是別樣心情。正要摘一枝玫瑰寄託相思，幾隻彩蝶飛來在眼前胡亂舞弄。
【賞析】
此詞有意模仿作者的詞友「龜溪二隱」——李彭老、李萊老淒婉雅麗的風格來抒寫傷離感舊之情。上片情景合寫，睹春景而感舊，回憶起去年折柳贈別之時。下片通過人物情態和心理的描寫，抒發離別的愁思。其中「花庭一寸燕支雪」句惜花兼寫春深，語殊工妙，有蘇軾《寒食》詩名句「春去不容惜，泥汙燕支雪」之意。
王沂孫
王沂孫（生卒年不詳），字聖與，號碧山，又號中仙，又號玉笥山人，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宋亡後，至元中一度出爲慶元路學正。與周密友善，結社西湖，相互酬唱。有詞集《碧山樂府》，又名《花外集》。
淡黃柳
甲戌冬，①別周公謹於孤山中。②次冬，公謹游會稽，③相會一月。又次冬，公謹自剡還，④執手聚別，且復別去，悵然於懷，敬賦此解。
花邊短笛，初結孤山約。⑤雨悄風輕寒漠漠。⑥翠鏡秦鬟釵別，⑦同折幽芳怨搖落。
素裳薄，重拈舊紅萼。嘆攜手，轉離索。⑧料青禽、⑨一夢春無幾，後夜相思，素蟾低照，⑩誰掃花陰共酌。
【注釋】
①甲戌：公元1274年，宋度宗咸淳十年，也即元世祖至元十一年。
②周公謹：周密。孤山：在今杭州西湖邊。
③會稽：今浙江紹興。
④剡（shàn）：今浙江嵊縣。
⑤孤山約：指相約隱居的願望。孤山，在杭州西湖邊，宋代詩人林逋曾隱居於此。
⑥漠漠：廣闊貌。
⑦翠鏡秦鬟：指紹興的秦望山與鏡湖。
⑧離索：脫離親朋獨居。（宋）陸游《釵頭鳳》詞：「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⑨青禽：青鳥，傳說中的神鳥。據說漢武帝一日忽見一青鳥從西方來，遂問東方朔，東方朔說：「這是西王母要來。」一會兒王母果然來到，身邊有二青鳥相隨。後爲信使的代稱。（唐）李商隱《無題》詩：「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⑩素蟾：月亮。
【譯文】
花叢中響著短笛聲，我們剛開始在孤山立社結盟。雨悄悄地下著，不時地刮著寒風，我們在秦望山下的鑑湖邊分手，就像秦女告別青銅鏡。我們一起采折梅花，恨怨吹落花朵的東風無情。
換穿上單薄的衣衫，又是一年春濃，我們又相會再把紅梅握在手中。感嘆故友才攜手歡聚，轉眼便四散無影蹤。想那巧遇翠鳥仙童的美夢中，春天能有幾成，日後明月低照相思時，誰來打掃場地、花下同飲共詠？
【賞析】
這首詞寫於南宋亡國之後，是王沂孫與友人周密敘別之作。詞中敘寫了臨別時的感傷，表達了對周密戀戀不捨的深情。誠如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所評：「傷會少而離多，雖別友之常情，未見警拔處，但碧山與草窗，在宋季並轡詞場，兩情至厚，曾錄別於孤山，次年遇於會稽，旋別去，又次年，草窗自剡溪還，匆匆執手。又復分襟。故結句雲『花陰共酌』，回應首句，盼其重踐孤山之約。通首歷敘萍蹤，含情婉轉，牙期、管鮑，平生能有幾人？南浦移舟，山陽聞笛，同此黯然之思也。」
一萼紅
石屋探梅作①
思飄搖，擁仙姝獨步，②明月照蒼翹。③花候猶盡，④庭陰不掃，門掩山意蕭條。抱芳恨，佳人分薄，⑤似未許、芳魄化春嬌。雨澀風慳，⑥霧輕波細，湘夢迢迢。⑦
誰伴碧樽雕俎，⑧喚瓊肌皎皎，綠髮蕭蕭。⑨青鳳啼空，⑩玉龍舞夜，遙睇河漢光搖。未須賦、疏香淡影，且同倚、枯蘚聽吹簫。聽久餘音欲絕，寒透鮫綃。
【注釋】
①石屋：在浙江杭州西南。
②仙姝（shū）：美麗的仙女。姝，美女。
③蒼翹：蒼勁的梅枝。翹，本指鳥尾上的長羽，此指梅伸展的枝幹。
④花候：花期。
⑤分薄：緣分淺薄。
⑥雨澀風慳（qiān）：意謂風雨吝嗇，氣候嚴寒。慳，欠缺、缺少。（宋）劉過《梅花》詩：「凍雲垂垂雪欲落，雨澀風慳如此寒。」
⑦湘夢：原指對湘水女神的追慕。此指對梅花的思念。
⑧碧樽雕俎（zǔ）：精美的酒器和食具。俎，古代祭祀或宴會上用來盛放物品的禮器。
⑨瓊肌皎皎，綠髮蕭蕭：形容佳人肌膚皎潔，頭髮烏黑飄逸的樣子。綠髮，即烏黑的頭髮。
⑩青鳳：翠鳥。
玉龍：指白雪。
遙睇（dì）河漢光搖：遠望銀河的光芒在晃動。睇，斜視。河漢，銀河。《古詩十九首》：「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疏香淡影：語出北宋詩人林逋所作的《梅花》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枯蘚：覆滿苔蘚的梅枝。
寒透鮫綃：意爲聽歌很久，以至寒氣深深透進薄薄的衣服。鮫綃，古時傳說有鮫人居於海底，其所織之綃稱爲鮫綃。此處指絲製衣物。
【譯文】
想像著自己在仙境中飄遊，擁抱著仙女散步逍遙，眼前明亮的月光一片，照著梅樹蒼勁的枝條。開花的氣候不到，院中殘雪未消，大門緊緊地關閉，滿目景色蕭條。梅花懷抱著怨恨，嘆息紅顏命薄，老天似乎還沒允許，讓她的香魂化成嬌嫩的花苞。風稀雨小，水波細細、輕霧飄搖，梅花綻放變成湘靈仙女的夢仍有千里之遙。
誰陪伴著這尊青石佛雕，除這花如白玉綠葉稀疏的梅花外，還能喊誰將這責任擔挑？山風吹過似青鳳在天上啼叫，殘雪飛起如玉龍在夜色中騰躍，遙望空中的銀河，衆星聚集、點點閃耀。先不要對眼前稀疏的梅枝吟詠，且一同倚著長滿苔蘚的枯枝，聽那遠處吹簫。悠長的餘音逐漸淡消，寒氣浸透了我的薄衣。
【賞析】
這首詞以愛花人的身份和眼光描寫了這樣一個探花的過程：一個明月之夜，作者去西湖石屋訪梅，進園之後，發覺因花期未至而梅尚未開，遂生失落惆悵之感。詞的主要篇幅，便是通過對園中蕭條景色的描繪，寄寓對梅花的愛心和不見花開的惆悵失落之感。上片先寫月夜獨步梅林，發覺梅尚未開，但見「庭陰不掃」，「山意蕭條」，於是頓生「芳恨」，腦子裡生出關於梅花的各種想像。下片寫自己置酒飲酌，以消「芳恨」，並憑空賦詠梅花，實際上是繼續想像梅花的仙姿神韻。此詞造境淒清幽麗，言情真摯婉轉，通篇處處跳蕩著詞人那顆愛梅之心。
慶宮春
水仙①
明玉擎金，纖羅飄帶，爲君起舞回雪。②柔影參差，幽香零亂，翠圍腰瘦一捻。③歲華相誤，記前度、湘皋怨別。④哀弦重聽，⑤都是淒涼，未須彈徹。
國香到此誰憐？煙冷沙昏，頓成愁絕。花惱難禁，酒銷欲盡，門外冰澌初結。⑥試招仙魄，怕今夜、瑤簪凍折。⑦攜盤獨出，⑧空想咸陽，故宮落月。
【注釋】
①水仙：這是一首詠物詞，所詠爲水仙花。
②明玉擎金：水仙花花瓣白如玉，花蕊爲金黃色。起舞回雪：化用（宋）姜夔《琵琶仙》：「爲玉尊起舞回雪。」回雪，如雪飄。
③一捻：一把。
④湘皋：湘水岸邊。這裡指告別之處。
⑤哀弦：古琴曲有《水仙操》，其調幽怨，被人稱爲「哀弦」。
⑥澌（sī）：流動的冰。
⑦瑤簪：玉簪。這裡指水仙花莖。《羣芳譜》描述「水仙花大如簪頭」。
⑧攜盤獨出：化用（唐）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聲波小。」
【譯文】
玉一樣的花瓣舉著金色的花蕊。水仙花像一位仙女，繫著綠色的飄帶，穿著瘦細的紗衣，爲你起舞翩翩，輕盈的舞姿像雪花那樣飄逸。柔美的莖葉有高有低、幽幽的芳香清淡而又迷離，這位繫著翠腰帶的佳麗瘦腰只有一把粗細。我總是將好的時光錯過，那年我與你這位湘靈仙女在湘水旁相遇，最後在怨恨中分手別離。眼下似又聽到你在彈《水仙操》曲，透出的全是淒涼悲苦的旋律。請你不要將琴曲奏盡，只怕曲終人將散去。
國色天香在這兒誰會憐惜？煙雨冷冷塵沙迷迷，讓人的憂愁沒有邊際。我對花飲酒卻難消除花的恨意，看那門外江中流動的碎冰又要封凝在一起。想將水仙花的魂靈喚來，只怕今夜寒重，凍折了她的花蕊和玉體。攜著花盤出外仰天長吁，空想那臨安故宮的落月是否還能升起。
【賞析】
據周密《浩然齋雅談》記載，南宋都城杭州陷落後，三宮被擄北上，宮嬪王清惠北行途中題《滿江紅》詞一闋於驛壁之上，寫得十分淒涼哀切。這首詠水仙的《慶宮春》似爲此而發，它明詠水仙，暗指北行宮人。吳梅《詞學通論》論及此詞時說：「淒涼哀怨，其爲王清惠輩作乎？」這個猜測是很有依據的。上片從亡國前寫起。首三句以水仙花比喻宮中美人的體態和舞姿，措辭精巧，貼切生動。接下來「柔影」三句，繼以水仙寫宮人身姿綽約，腰圍纖細，亭亭玉立。後五句轉寫亡國之後。以水仙之「歲華相誤」和「湘皋怨別」來喻示宮人們的悲慘處境和無窮哀怨。下片繼續借花寫怨，從換頭處的「國香」到結尾的「故宮」，一線貫穿，抒寫出與王清惠《滿江紅》相近的感喟身世、眷念宗國之情。此詞風格沉鬱含蓄，用典渾化無跡，在碧山詠物詞中是一篇托意高、境界妙的傑作。
西江月
爲趙元父賦《雪梅圖》①
褪粉輕盈瓊靨，護香重疊冰綃。②數枝誰帶玉痕描？夜夜東風不掃。
溪上橫斜影淡，夢中落莫魂銷。③峭寒未肯放春嬌，素被獨眠春曉。
【注釋】
①爲趙元父賦《雪梅圖》：這是一首題畫的詠物詞，詠詞友趙元父的《雪梅圖》。趙元父，趙與仁，字元父。
②瓊靨：玉面。這裡喻梅花。冰綃：指梅花枝頭的積雪。
③落莫：寂寞，冷落。
【譯文】
圖中的梅花有著輕盈的體態，不施脂粉玉一樣的容貌，枝頭積雪似潔白的紗巾將花朵層層護繞。眼中這幾枝玉梅是誰畫描？夜夜東風吹，不見落花飄。
溪水上梅枝橫斜花影疏淡俏麗，但夢中卻孤獨寂寞心神損耗。料峭寒意中它不肯恣意怒放向春天撒嬌，卻蒙著白色的被子，在春天的晨色中獨自睡覺。
【賞析】
這首題畫詞將詠物與詠畫結合起來，精工細巧，虛實相間，達到了畫境與詞境雙美的境地。上片首二句，雙管齊下，雪梅合詠。後二句點明畫梅。「東風不掃」四字表明確是畫中雪梅，詞心工細。「褪粉」、「玉痕」、「瓊靨」、「冰綃」、「輕盈」、「重疊」等等，均語意雙關，亦雪亦梅，融合爲一。下片前二句，就環境加以點染，顯出畫面的清疏空靈。末二句，實賦雪梅，以關合畫境，是韻味悠長的佳句。
醉落魄①
小窗銀燭，輕鬟半擁釵橫玉。數聲春調清真曲。②拂拂朱簾，殘影亂紅撲。③
垂楊學畫蛾眉綠，年年芳草迷金谷。④如今休把佳期卜。一掬春情，斜月杏花屋。
【注釋】
①醉落魄：這是一首閨情詞。
②春調：詠春的曲調。清真：周邦彥，號清真居士。精通音律，能自度曲。民間多有其曲調。
③紅撲：落花紛飛。
④金谷：晉人石崇所造的花園。此處泛指遊覽勝地。
【譯文】
油燈閃閃照得小窗光明，一隻玉釵橫插在盤好的頭髮中。她輕舒玉腕，彈出詠春琴曲數聲。紅色的門帘在風中輕輕掀動，簾外到處都是落花紛飛的身影。
垂楊學美女畫眉把柳葉染得青碧，芳草年年把金谷裝扮得令人著迷。今晚暫不占卜他歸來的日期，心中一捧醉人的春情按捺不住，全瀰漫在這明月下杏花旁的小屋子裡。
【賞析】
此詞爲感懷舊遊之作。通過對唱曲聞歌之溫馨、芳草金谷之艷遇的回憶，表達了對昔日勝游的懷念和舊歡難續的悵惘。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曰：「前半賦聞歌，而承以紅雨撲簾；後半賦懷人，而承以『斜月杏花』，皆用靈秀之筆，虛寫風物，而情懷自見。」
趙與仁
趙與仁（生卒年不詳），字元父，號學舟，燕王趙德昭裔孫，趙希挺長子。居臨安（今浙江杭州）。宋末爲臨安府判官。與周密以詞唱和。元元貞二年（1296）起爲常德路學教授，改辰州教授。皇慶中（1312—1313）除嵊縣主簿。與方回、張炎、仇遠、程鉅夫等往還。存詞五首。
柳梢青
落桂
露冷仙梯，霓裳散舞，記曲人歸。①月度層霄，雨連深夜，誰管花飛。
金鋪滿地苔衣，②似一片、斜陽未移。③生怕清香，又隨涼信，④吹過東籬。
【注釋】
①露冷仙梯，霓裳散舞，記曲人歸：據南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三引《逸史》記載：唐玄宗曾隨道士羅公遠登上月宮，並記取月宮所奏的《霓裳羽衣曲》而歸。仙梯，指唐玄宗登上月宮的梯子。霓裳，指唐代盛行的《霓裳羽衣曲》。
②金鋪滿地苔衣：桂花金黃色的花蕊散落在青苔上。
③似一片、斜陽未移：滿地金色的花蕊似一片斜陽平鋪在地上。
④涼信：秋風。
【譯文】
仙梯上露冷風寒，唐玄宗登月後遇女仙歌舞翩翩，頃刻間《霓裳羽衣曲》音盡人散，帝王記下了曲譜又返回人間。月宮高高在幾層雲霄的上邊，且深夜裡陰雨連綿下個沒完，那廣寒宮裡桂花飛落誰問誰管？
看眼前，桂花飄落似金蓋住了地上的苔蘚，像一片未曾移動的斜陽光線。怕這滿地的清香隨秋風飄過東籬，令人聞香後心中滋生許多憐惜。
【賞析】
這首詠物詞寫落桂。詞的上片，奇想落天外，引用神話傳說，把眼前的落桂想像成月宮的桂花散落凡間；嘆息它們遭到風雨摧殘，都無人管。流露出愛花惜花之意。下片先讚美桂花，說它們落地之後，一片金黃耀眼，就像久不移動的滿地夕陽；然後又擔心秋風再起，將落桂吹過東籬去。這裡再一次表達了愛花惜花的心情。
西江月
夜半河痕依約，①雨余天氣冥濛。②起行微月遍池東。水影浮花、花影動簾櫳。
量減難追醉白，③恨長莫盡題紅。④雁聲能到畫樓中。也要玉人、知道有秋風。⑤
【注釋】
①河痕：天空中的銀河。依約：隱約。
②天氣冥濛：天空因霧氣瀰漫而朦朧不清。
③醉白：指李白。《舊唐書》本傳謂李白「終日沉醉」，故世以「醉白」稱之。
④題紅：題詩於紅葉，藉以傳情。
⑤也要玉人、知道有秋風：意爲希望心愛的女子能感受到自己在秋風中的冷落孤單。
【譯文】
夜半時天上的銀河隱隱現現，雨後的天氣顯得朦朧黯淡。我起身散步時淡淡的月光灑照著池塘東邊，水中浮動著花影，花影印上了窗簾。
酒量減小不敢開懷暢飲，難以趕上李白，怨恨太多紅葉容納不盡。只願大雁的哀鳴能傳進遠方的畫樓，讓我的意中人也知曉秋風中的思愁！
【賞析】
此詞爲作者自道其對一位女子的相思之情。上片寫景。「水影浮花、花影動簾櫳」二句，以動顯靜，境極佳妙。下片抒情。先說自己因相思之苦而酒量大減；由於愁恨深長，寫信題詩也難以傳達。後寄希望於鴻雁，意謂雁聲如能幫我把心事傳達給遠方的情人，那麼也讓她嘗一嘗相思的況味！末尾二句出語別致，把作者的一片癡情充分表露出來了。
清平樂
柳絲搖露，不綰蘭舟住。①人宿溪橋知那處，②一夜風聲千樹。
曉樓望斷天涯，過鴻影落寒沙。可惜些兒秋意，等閒過了黃花。③
【注釋】
①綰：系，結。（唐）劉禹錫《楊柳枝詞》：「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綰別離。」
②那處：何處。
③等閒：尋常，隨便。（唐）白居易《琵琶行》：「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黃花：菊花。
【譯文】
柳絲能夠搖落晨露，卻不能把舟船牢牢拴住。那人不知住在溪頭橋邊哪處，苦苦地想念，心中如一夜風聲吹過千樹萬樹。
清晨在樓上把天涯望斷，只看到過路的大雁將影子掠過寒冷的沙灘。只可惜這秋季太短暫，不經意間菊花就會凋殘。
【賞析】
此詞代閨中人抒寫別情。但作者並不刻意雕琢，用尋常語度入音律，將閨中人懷念心上人時的心態反映得活靈活現，婉曲生動。詞之宜於言情，於此可見一斑。篇中「人宿溪橋知那處，一夜風聲千樹」和「曉樓望斷天涯，過鴻影落寒沙」等等，都是自然而然、明明白白而能景中見情的佳句。
好事近①
春色醉荼蘼，晝永篆煙②初絕。臨水楊花千樹，盡一時飛雪。
穿簾度竹弄輕盈，東風老猶劣③。睡起憑闌無緒，聽幾聲啼④。
【注釋】
①好事近：這是一首閨情詞。詞中閨中佳人面對暮春景色百無聊賴、心緒萬千。
②篆煙：盤香燃起的煙。因煙裊裊盤升如篆字故稱篆煙。
③老猶劣：衰老且頑劣。荼蘼花開春將盡，指東風已近尾聲。
④（jué）：鵜，即杜鵑。
【譯文】
荼蘼花在春色中醉得鮮艷，春暮晝長篆香已經不燃。千樹楊花長在水邊，此時滿眼柳絮舞動如同飛雪漫天。
飛絮炫耀輕盈隨風飄進竹林穿入門帘，東風衰老卻還如此頑劣。睡醒心緒不佳，閒倚著欄杆，聽見幾聲杜鵑傷春的哀怨。
【賞析】
這首詞通過暮春景色的描寫，表現了閨中人傷春、惜春的哀愁情緒。上片寫景，謂荼蘼盛開，楊花飛雪，春天已接近尾聲。下片抒情，先是埋怨東風無情，不但吹盡了楊花，還要穿簾度竹，幫飛絮賣弄輕盈，闖進閨中來破壞人的安寧；然後以閨中人百無聊賴閒聽杜鵑啼叫作結，烘托出她的感傷、寂寞的情態。這個結尾含蓄有味，因爲杜鵑的叫聲如說「不如歸去」，它會引起抒情主人公更濃重的傷春情緒。
仇遠
仇遠（1247—1326），字仁近，一字仁父，自號山村民，錢塘（今浙江杭州）人。與周密、趙松雪爲詞友。度宗咸淳間以詩名，與白珽並稱「仇白」。入元後一度出仕，元大德九年（1305）爲溧陽州學教授，不久以杭州知事致仕。晚年歸老西湖，與林昉、白珽、吳大有、胡仲弓等七人以詩酒娛年。博雅多藝，兼工書畫詩詞。其詩詞在元代影響甚大，張翥、張雨、莫維賢等皆出其門下。詞近張炎，宗法姜夔。著有《興觀集》《稗史》《金淵集》及詞集《無弦琴譜》二卷等。
生查子
釵頭綴玉蠶，①耿耿東窗曉。②京洛少年游，猶恨歸來早。③
寒食正梨花，古道多芳草。今夜試青燈，依舊雙花小。④
【注釋】
①玉蠶：玉制蠶形飾物。
②耿耿：光明貌。
③京洛少年游，猶恨歸來早：指薄情郎冶遊至天明方回，而心中猶以爲早。
④依舊雙花小：雙花，燈盞上的兩股燈繩。古人以爲出現雙燈花是喜兆。此句表達了因薄情郎整夜未歸，女子失望之情。
【譯文】
金釵頭上垂著柔潤的玉蠶，明亮的晨光在東窗上出現。他在京都洛陽間只知道遊玩，這薄情人還嫌此時歸來太早。
寒食節梨花正開得繁茂，芳草青翠早已長滿了古道。今夜青燈下占卜他何日能到，燭蕊結雙花依然是吉兆，可爲何他至今信息杳渺。
【賞析】
這首閨怨詞以樸厚直白的語言，用日常化、生活化的描寫，充分地表達了閨中女子春夜懷人的哀怨情緒。詞的上片寫女子通宵達旦失眠，怨恨薄情郎冶遊不歸。下片寫她對情人的失望不只今夜一次，而是多次如此了。因爲以燈花預卜遊子歸期，如果出現的是雙花，就是喜兆，可是此女子次次懷著希望，卻次次希望落空，可見她對薄情郎的怨恨已經不是一夜兩夜的事了。此詞並非仇遠的代表作，卻是學習民間文學的成功之作。他在爲張炎的《山中白雲詞》作序時謙稱自己的詞是「山歌村謠」，其實如此詞這樣的作品之所以成功，正是得力於對民間歌謠藝術上的借鑑和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