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長篇經典/ 歡喜冤家/ 第十八回 頻道不如歸形成槁木 可憐無所好目送飛鴻

白桂英坐在一張凳子上,正自納悶,爲什麼他說這種話呢?那牀上的王玉和,又抖顫著聲音哼起詞句來道:「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桂英笑道:「你怎麼了?顛三倒四的,只管把這幾句書來念著?」玉和笑道:「什麼也不爲,可是念了這幾句書,心裡就像痛快得多。」桂英將茶壺裡的熱茶斟了一大杯,遞到他手上,就向他笑道:「你在外面回來,又外面洗了腳,肚子裡面還藏著寒氣呢。喝了一杯熱茶下去,把熱氣沖一衝吧。」玉和坐起來,接著茶杯,並不說什麼道謝,卻向桂英嘆了一口氣。桂英道:「你爲什麼倒嘆氣?」玉和搖搖頭道:「我昂藏五尺之軀,倒要受你的保護,我是非常慚愧。」桂英笑道:「你這也叫多此一番慚愧了。兩口子談什麼保護不保護?」玉和將一杯熱茶勉強地喝了一半,就將杯子遞還給桂英,接著還拱了一拱手。於是一倒身子,牽了被將身子蓋著,一個翻身朝里就睡著了。

原來玉和今天在天安門看雨景,吹了兩口寒風,已經受著感冒,不睡倒還可以,睡倒以後,這病就來了。立刻頭上昏昏沉沉的,只是不言不語,不睡不醒,人擁了大被躺著。桂英到了這時才知道他是病了,因一面替他蓋被,一面輕輕地叫著他問道:「玉和,你現在怎麼樣?」玉和卷了被頭,朝里睡著,聽了她叫,只是隨便地哼著。桂英皺了眉頭,一個人自言自語道:「這真是要命。風雨交加的,正愁著日子沒有法子過下去,偏是他又病了,也是我不好,他在家悶著,就讓他悶著吧,又要他出去解個什麼悶?準是淋了生雨,所以就病了。」她也不做活了,在牀對面靠窗戶的一張方凳子上坐著,只是向了牀上望著發愁,這樣坐了兩小時之久,不曾說話也不曾移動,很久很久就嘆了一口悶氣。

正常她這樣嘆氣的時候,牀上的玉和卻翻了一個身。桂英嚇了一跳,不要是自己在這裡嘆氣,卻讓他聽到了。又走上前和他按著被頭,然後低聲問道:「玉和,你……」她說著話時,曾伸手去摸玉和的臉手伸進被裡面時,只覺裡面如火熾一般,嚇得立刻將手向外一縮,話也停止住了,睜了兩眼,望著玉和的臉,只管出神。於是將他的身子搖撼了幾下,跟著問道:「玉和,你是什麼病?找個大夫來瞧瞧吧。」玉和因她是站在牀面前叫的,就有些明白過來,因哼著道:「沒事,我不過受一點兒風寒,蓋著被出一點兒汗自然就好了。」桂英手扶了被頭,站在牀面前,只管發了呆望著他的臉,玉和閉著眼睡覺的,睜開眼來看了一看,又復行閉上。又向她道:「你別爲難,好好地讓我睡上一覺,我自然就好了。」桂英道:「真是糟糕。」她也只能說上這四個字,便將話打住了。她在牀面前站了好久,然後一挨身在牀沿上坐著,伸了一隻手到被裡去將玉和的手握住著,問道:「玉和,你覺得怎麼樣?我熬一碗稀飯給你喝喝吧?」玉和本來想說不要喝了,可是看到夫人這樣子殷勤看護,又不能完全拒絕,拂了她的盛意,只得哼著在枕上點了幾點頭。

桂英明知道他是勉強答應的,可是除了這樣,也沒有別的法子來安慰他,於是叫著老媽子打了米去,立刻煮上稀飯,自己坐在牀邊的椅子上只望了牀上的病人。等到稀飯熬得了的時候,玉和已經睡著了。桂英本來要打個電話給母親,請她來了,可以和自己做主。可是母親真來了,萬一玉和漏出口風來,說是自己差事丟了,母親不但不原諒,反會說玉和是爲了窮逼出來的病,那更是要了自己面子,所以不敢去打電話。到了這時,自己心裡想著,玉和的病像是如此的,究竟是不是玉和受了感冒卻還不知道;假使不是感冒,是別的病症,這可耽誤不得。母親既不能告訴,不如先打一個電話給張濟才,他究竟年紀大一點兒,有事可以見得到。如此想著,也不再考慮,冒著雨就到巡警閣子去打了一個電話給張濟才。張濟才在電話里聽到她說,玉和忽然病了,燒得人事不知,倒吃了一驚,玉和哪裡會有這樣大的病呢,和秋雲一說,秋雲問是誰打來的電話,張濟才說是桂英自己打的電話。秋雲道:「這可了不得,他家打電話都是在巡警閣子裡借用,可隔著有十幾戶人家,這樣大的雨,她自己水流水滴地來打電話,必是情形很吃緊,我們趕著去看上一趟吧。」張濟才和王玉和的交情非同泛泛,聽到說他在風雨交加的時候病了,怎好不去探望他一下子,因之遵了夫人的命,叫了一輛汽車,二人就趕到王家來。

這時已是電燈光亮很久了,桂英聽到門外有汽車喇叭聲,料著是濟才夫婦來了,立刻叫女僕開門,自己迎到院子外廊簷下來,簷燈光下,照著秋雲手牽了旗袍的底襟,踮著腳尖在院子裡磚石上走過來,身上早已灑了不少的雨點,連忙搶上前一步,挽著秋雲一隻手道:「真對不住,這樣大的雨要你也跑來了。」秋雲道:「咱們是什麼交情呢?再說玉和又沒有什麼親戚,我總得來看看。」說著話,濟才已在前走,走到玉和臥室里去。玉和足足睡了一覺,那眼神已好得多了,看到濟才夫婦進來,就連連拱了兩下手道:「這可了不得,把二位都驚動了。」張濟才見他躺在枕上,臉上紅紅的,雖然是有些病容,精神還好,不見得有什麼重病,便走上前握了他的手,試了一試溫度,點點頭道:「是受了一點兒感冒,不要什麼緊,你好好躺著吧,可別再受涼,再要受涼也許真會鬧出大病來。」桂英在一邊,連連皺了幾下眉毛道:「二位剛才沒來,他睡著都糊塗過去了,我心裡一著急,就只好打電話給你二位。大風大雨的,真對不住!」濟才笑道:「沒關係,在家過雨天,我們也是悶得厲害,走來和你兩口子談談,也好讓心裡痛快痛快。」

桂英請他們坐下,忙著敬了一遍茶煙。濟才望望玉和,又望望桂英,心裡可就想著,這也是我不好,我要多個什麼事和他二家做媒。媒是做成功了,桂英成了個過窮日子的太太,玉和成了個小災官。望後想著,這是怎麼好?他心裡如此想著,就不由得奪口而出地向桂英道:「別著急,事情也只有慢慢地來。」桂英不承想到前前後後的事去,濟才無緣無故地安慰她一句,她這卻是不知道這話的命意何在,倒反而翻了眼向濟才望著。秋雲坐在一邊,冷眼看著濟才的神氣便有些明白。就插言道:「你真是個老粗,把話來勸人,無頭無尾地就這樣對人說著,人家知道你勸的是哪一套呢?」於是掉轉過臉來向桂英道:「他的意思說,玉和沒找著事,別著急,慢慢地等機會吧。」桂英道:「這個我倒不急。現在時局這樣不好,沒有事的人多著啦,也不是他一個,只要人身體康康健健的就得了。」濟才道:「可不是,逢到這種時局,也不是哪一個人的事,現在我店裡也是沒有生意,只好暫時熬著吧。」

他們在這裡談到生活問題,玉和躺在牀上,雖然是不置可否,可是他一句一句聽到心裡去,閉了眼睛,側身躺著,很久很久的工夫卻嘆了一口氣。秋雲笑道:「別談了,人家在這裡病著,不來好言好語的讓他寬心,倒說這些掃興的話,更讓人家心裡煩悶。」玉和這才睜開眼來,微微地搖著頭道:「沒關係,要這樣地談談,把心裡沒法對人說的話彼此談起來,才會痛快些。」濟才道:「你是南方人,現在到南京政府去找事的人就多著啦。縱然北京政府倒了,你還有路子可走。就是說革命軍來了,你也可以想法子。一來你年輕,這是革命政府肯用的;二來你是南方人,到南方去找事的話不比在北京找事強得多嗎?」玉和聽得張濟才的話完全隔膜。官場中找事,原因哪裡是這樣子簡單的?可是人家冒雨來看自己的病,真是大大人情,自己怎好說人家什麼?於是在枕頭上將頭移挪了幾下,表示是點頭的樣子。張濟才笑道:「革命軍也快到北京了,到了北京,你就可以想法子了。」桂英笑道:「三爺這句話算猜到了他的心眼兒里去,他天天瞧著報,心裡就是這樣的老念著,革命軍什麼時候到北京來呢?這話,我可要駁一駁了。革命黨,不就是要打倒舊官僚的嗎?怎麼是能夠用老官僚呢?我聽說南方的官,現在沒有總長督辦了,全叫委員。這委員可就小啦,縣衙門裡有委員,前清小佐雜也是委員。我怎麼知道呢?從前我大爺(舊京人稱大伯父爲大爺,二伯父爲二爺,爺字音葉將字拉長作平聲,與僕人稱大爺二爺之爺有別)也是一個宛平縣下鄉催糧的委員,所以我就知道。這樣看起來,革命黨都是好人,把官不當一回事。咱們在北京交通部幹事的人都是腐敗官僚,革命黨還肯用嗎?」

張濟才兩手按了膝蓋坐的,這就兩手同時一拍笑起來道:「我真猜不到這位王太太肚子裡還有這樣一部春秋。」桂英笑道:「你別說我。不信,你問你們太太,她知道不知道?我們唱戲的人,這一套詞兒,我們學也學爛了。」玉和在牀上聽著,只是皺了眉,那意思自然說是不對。張濟才看見,便道:「常言道,事同兒戲,事同兒戲,唱戲哪裡可以比真事?革命黨志氣都大著啦,全是英雄好漢。沒聽到現在唱的軍歌嗎?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革命成功就好了,欺侮中國的洋鬼子全要打倒,別說小日本了。這也可以說是同唱戲一樣嗎?」秋雲瞅了他一眼道:「別瞎扯了,你只知道火腿土絲該賣多少錢一份就掙錢,你也配談革命。」玉和聽他們牛頭不對馬嘴地談了一陣子舊官僚和革命黨,全不是那一回事,也不由得揚眉一笑,張濟才不料閒話越說越遠,倒把病人招笑了。這就向桂英道:「玉和完全是受了感冒,我瞧是不要緊的,別著急,好好地養息幾天,千萬別再冒風。我們走了,汽車大概還在門口等著呢。」於是他夫妻二人就告辭走了出來。張濟才走到外邊屋子裡來了,卻又踅進屋裡,走到玉和牀頭邊,低聲向他耳邊道:「你這件事大概令兄知道了,寫了一封信給我,問你的縣知事發表了沒有?又問聽說娶了親,這女子是什麼身份?他不寫信給你,爲什麼倒寫信給我呢?我不過和你家裡轉轉信,彼此從來沒有通過信的呀。那信我不敢拿了來,怕會出什麼問題,過一天你到我家裡去看信吧。」說畢,也不等玉和的回話,匆匆地就走了。

玉和聽了這樣一個報告,比突然得了感冒還難過十分。桂英是找了人來,想和丈夫減輕病症的,這倒和丈夫格外加重了幾分病症。玉和躺在牀上一想,我真想不到,回到北京來以後,竟是一點兒事都找不著。要知道如此,我何必回去撒那個謊,說是打算運動縣知事呢?這叫有何面目去見江東父老?如此一想,精神上增加了無限的痛苦,病又重了幾分,當晚自是大燒了一宿,第二天也不見好。桂英看他這樣子,怕不是一天兩天的病,這就不敢瞞了母親,就派了老媽子回去報告。

這日已是天晴了,朱氏看在姑娘的身份上,也就不能不連帶著看重自己的姑爺,立刻就來探望。她問過病之後,倒勸著玉和說:「你好好地養病吧,衙門裡不去也罷。聽說南方的軍隊快要到這兒來了,這兒的衙門全得換人,遲早是散,丟了事也不算什麼。」玉和倒不料岳母會說出這種話來,真替自己開了一線生路,便道:「我也是這樣想。」桂英站在一邊道:「據張三爺說,革命軍來了倒反是有法子可想。」朱氏道:「可不是嗎?以前都是這樣,哪省的兵到了北京,哪省的人就抖起來了。」玉和微笑道:「革命軍不是那樣,這回不同了。你們生長北方,指著口音稍不同的都叫南方人。哪裡知道,南方有三江、兩湖、兩廣,還多著啦,有十幾省呢。革命軍來了,十幾省的人都抖起來了嗎?」桂英向他丟了一個眼色道:「不過你是有辦法的。」朱氏道:「現在姑爺身體不好,別談這個,好好地養息養息身體就好了。俗語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有個熟大夫,不用花錢,我把他找來瞧瞧吧。」於是她就走出門去打電話去了。

玉和拖著聲音向桂英道:「難得老太太有這番好心,我真是感激不盡。」桂英笑道:「現在木已成舟了,她無論怎樣地不滿意你,到了現在也只有望你身體好好的了。因爲你的身體好,我就跟著你好呀。」玉和在牀上點點頭。他心裡本以爲丈母娘來了,不免要加重自己的心事,現在丈母娘除善言安慰而外,而且是十分體貼,雖是沒有吃藥下去,這病已經好許多了。當時,翻轉一個身向里,倒是舒舒服服地睡過去了。等著他醒過來,朱氏已經將大夫請到了。大夫看看玉和的脈,說是感冒病,沒有什麼關係,給他開了一個發散性的藥方就走了。

玉和睡了兩天,出了幾次大汗,過了兩天,病就好得多。只是自己除身體害病而外,精神上還受有重大的刺激,就一點兒氣力沒有,終日昏昏,只在牀上躺著。不過在這時候,卻有一件事使他精神特別安慰的,就是北伐的革命軍一天一天地逼近了北京,北京各機關冰消瓦解,逐日崩潰。玉和沒有別事,只是早上看日報,晚上看晚報,整天在牀上將報上的消息來安慰自己。他不是說革命軍北伐成功了,可以慶祝做新國民了。他的意思是說,各機關倒了,北京政府也倒了。對丈母娘呢,不必說,她知道是全北京官都丟了,不管於哪一個人。對於哥哥呢,說是知縣已經到手了,只是換了朝代是沒有法子的事,政府發表的縣知事,革命政府之下是沒有用的。整個國家的國體都變動,何況一個小小縣知事。哥哥雖昧於時事,一部袁王綱鑑卻看得透熟,關於換朝代的事情,當然很知道,自己說是同北京政府一齊倒的,哥哥絕沒有什麼疑問。那麼,除了花掉哥哥一千多塊錢,不必交帳而外,就是回家去暫度農村生活,哥哥也沒話說。到了鄉村以後,等外面有了機會再出來就事,不必將家眷背在肩膀上,就輕鬆得多了。自己越想越對,心裡痛快得多。

當他在牀上這樣想入非非的時候,這不像香檳票中頭獎那樣難,革命軍果然進城了,據老媽子進來說,滿街都掛著藍旗子,這就是所謂青天白日旗了。心裡揣想著,街上必然是煥然一新,只是自己兩條腿支持不住,不能起牀,要不然,一定要到街上去看看這革命軍入城以後的情形如何。桂英見他每日看過報,就有一種興奮的樣子,這就向他道:「以前革命軍沒有進城來,你是天天著急,現在革命軍進城來了,你又天天著急,你到底急些什麼,哪個總司令要請你去當祕書嗎?」玉和道:「我又沒作聲,你怎麼知道我在發急?」桂英道:「我怎麼不知道你發急呢?這兩天你瘦得不像人還罷了,最難看的,就是你兩道眉毛鎖著,老是展不開來,這就是你心裡發急的樣子。」玉和道:「你拿面鏡子我照照看,究竟我瘦得成什麼樣子了。」桂英道:「別胡來了,病人是不許照鏡子的。」玉和道:「唉,我們現在走的這步運氣,也就壞得不能再壞了,還怕什麼照壞運氣嗎?」於是也不待桂英的同意,立刻走下牀來,在梳妝檯上取過一面鏡子,躺在牀上,自己仔細照著。他一照之下,不由得就哎喲了一聲,這不但是人家說瘦了,就是自己看著自己的相也幾乎不認得。兩隻顴骨既是撐出多高,兩隻眼睛圈兒卻又恰恰地落下去了。形容得這張臉,真箇成了個蠟紙人形標本。兩隻眼睛,白的地方帶灰色,黑的地方帶黃色,一點兒神采沒有。這何須說得,自然是神氣完全疏散了。真不料自己一場感冒的病,竟會弄得身體消瘦以至於此。假使這場病不好,自己就這樣死了,那真是自作孽。桂英呢,不妨改嫁,可憐我哥哥對我一番大希望完全成空,少不得還要到北京來替我收屍呢。

如此想著,手拿了鏡子柄,自己只管對了鏡子發呆。約莫有五分鐘之久不曾移動一下。桂英一伸手將鏡子奪了過去,皺了眉道:「你老看鏡子做什麼?」玉和突然地嘆了一口氣,昂著頭道:「我們回去吧。」桂英聽了這話,倒有些莫名其妙,便站在牀面前問道:「什麼?回去,回到哪裡去?」玉和望了她的臉道:「回老家去呀。這個地方,沒有錢不能過日子,哪有我們到安徽去的好?」桂英笑道:「張三爺勸你到南方去找事做,你讓人家猜著了,真要回南方去了。」玉和道:「我要是真到南方去的話,你能跟我去嗎?」桂英道:「這是笑話了,爲什麼我不能跟你到南方去,難道你到南方去了,我一個人在北京單獨過日子嗎?」玉和猶豫了很久,才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跟我去的,只是我那鄉下的生活恐怕你過不慣。」桂英道:「你這是瞧不起人的話了,我雖是掙過錢,經過好日子,但是我也是窮家姑娘出身,粗茶淡飯,我一樣地能過。再說一個人也要到什麼地方說什麼話,一個人沒有受苦的日子,怎樣望到出頭的日子哩?」

玉和聽她的話音,對於回家這一層,竟是一點兒留難沒有,心裡卻十分痛快,就向桂英點著頭道:「既是這麼著,我們就決計回去吧。」桂英道:「你好好養病吧。什麼也用不著去想,只要你的病好了,我們要怎樣都容易。」玉和道:「真的,與其在北京這樣前路茫茫地幹下去,不如趁早回家鄉去。」桂英以爲人在客中生病總是念家的,這也是無足深怪,隨他念著罷了。可是這樣一來,玉和愁悶著幾個月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就有了辦法,好像一個人生了延久的病症,今天這樣治,明天那樣治,只要有法子想,就拼命去想法子,後來什麼法子都無效了,一心一意去辦善後,倒也免除了無謂的紛擾。玉和的境遇正也陷到了這一步田地,就等於醫藥罔效,現在只作回家的善後的思想,卻也心地坦然。

這一天,天氣晴和,玉和叫老媽子搬了一張方凳子在屋簷下坐著,看到院子裡綠蔭蔭的棗子樹上垂球似的小棗子,還有微微的一絲棗花香,心裡想道,北京城裡住家是令人留戀的,小小的院子,一道白粉牆,兩棵棗子樹,幾盆石榴花,就令人可愛。南方這個時候,黃梅天氣未過,又該開始苦熱了。正想著,只看院子門外有個人影子一閃。玉和道:「誰?」那人閃了出來,穿一件暗晦的藍竹布長衫,光著腦袋油膩膩的,拖了一頭長髮,他還沒進門,先就笑著拱了拱手道:「王先生,您好!」玉和看清了,這是和桂英拉胡琴的趙老四,便笑道:「嗬,是趙四哥,好久不見。」趙老四走向前,對玉和臉上注意了一番,很驚訝地道:「你消瘦得多了。我聽老太太說您身體欠好,早就想來看您,今天才得來。我們姑奶奶呢。」桂英迎了出來道:「趙四忙呀,久不見。」趙老四皺了眉,嘴裡又吸了一口氣,然後才道:「別提了,革了我的命了。這樣的時局,唱戲這碗飯還混得出來嗎?」

女僕跟著端凳子遞茶煙,他倒一一領受了,口裡連道別張羅。他抽著菸捲,跟玉和對面坐著,噴出一口煙來,然後又微笑道:「現在你是好了,可以大活動了。」玉和笑著露出滿口牙來,卻道:「我病得有氣無力,還會大活動嗎?」趙老四道:「我聽說您早就盼望革命軍來,現在真來了,您不應當活動嗎?」玉和心想,你正你猜著一個反面,便無精打采地道:「我灰心極了,不久就要回南方去。」趙老四一拍腿笑道:「怎麼著?我一猜,就猜到你要大活動了。其實也不一定要到南京去找事。聽說南京謀事的人太多,掙的薪水還不夠花。北京這大地方總會有幾個機關,您不會找一個事在北京混嗎?您要是在北京的話,也可以把我們攜帶攜帶。我還有兩個朋友,正托著我和你想法子呢。」玉和聽了這話,什麼話也不說,卻反過臉來向桂英微微一笑,趙老四倒不知他這一笑是何用意,也向桂英望著。桂英笑道:「這一程子,他灰心得很,正要回家鄉去呢。」趙老四道:「王先生,你真要回南方去嗎?」玉和道:「在北京這樣乾耗著,不如回去的好。」趙老四見他們再三地說要回南方去,不像是口頭言語,與自己來的目的卻不甚相符,坐談了一會兒就告辭出來。他告辭了,先不回家,卻一直來見朱氏。

朱氏自桂英出嫁了,用不著拉胡琴這樣的人,就不大理會趙老四。關於借錢呢,卻老實推個乾淨。現在趙老四又來了,大概是大煙土沒了。老早地就繃了臉等著他,趙老四似乎也有些自知之明,在屋簷下老早地就向她請了個安,笑道:「老太太好?」朱氏站在屋子中間,隨便向他點了個頭。趙老四道:「我順便走這胡同里經過,特意過來看看老太太。」朱氏淡淡地道:「請坐吧。」趙老四站著道:「我剛才去看姑奶奶來著,你姑老爺說要回南方去呢。」朱氏道:「是嗎?我沒有聽見說過,那是怎麼一回事?」趙老四笑道:「姑奶奶大概知道你捨不得,所以沒有肯先說。到了那個時候她還不會發表嗎?可是……」說著又笑了笑道:「先別問你姑奶奶,你是要問,也別說是我說的。」朱氏聽了這話,猶如兜胸受了一拳,心中甚是難過,可是又不便對著趙老四立刻變臉,就淡淡地道:「這話也不見得吧?」

趙老四偷眼看看朱氏的顏色,料著她已經把自己的話聽到心裡去了,這才慢慢地坐了下來,然後問朱氏道:「老太太你瞧,現在咱們梨園行這一行簡直不行了。我這兩天把當都當光了,昨天拿一件小夾襖去當,再三地說,才寫了兩錢銀子。昨兒一個晚上混了一餐,今天晚上混了一餐,錢是全沒了。我的意思,想和你……」說時,咯咯地笑著。朱氏聽他的話音,是知道他是借錢,便搶著道:「老四,我的難處你還不知道吧?」趙老四道:「我怎麼不知道?我知道多著啦。我並不想和你借個十塊八塊,你多給我想點兒法子,借個三塊錢吧。」說著,站起來又和朱氏請了一個安。朱氏道:「你也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一開口就是三塊錢。」趙老四又笑道:「那也不能依我的話,你就是少給塊兒八毛的,我還能和你要嗎?」朱氏道:「你又憑什麼能夠愣和我要呢?」趙老四又向她請了一個安,笑道:「我敢說什麼呢?你只可憐可憐我就得了。」朱氏道:「我現在沒有活錢進來,你別這樣一趟一趟地和我要錢。」說時,就沉著臉色,趙老四不是走開,只管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不肯走去。朱氏道:「你不想想法子去,只管東借西挪過日子,也不是辦法呀!」說時,在身上掏出一塊錢,向桌上一拋道:「你去買土抽吧。」趙老四伸手將錢抓去,又向她請了個安,然後稱謝而去。

朱氏聽到玉和要走,心想,這話不至於假,第一就是玉和沒有了事,不能不去找出路;第二,他兩口子在這裡坐吃山空,也應當回家找一點兒款子來,只是姑爺到南方去,姑娘可用不著去。現在姑娘不對自己說,這裡面也許有什麼機關,自己也不必問去,只暗中提防一二就得了。這天晚上,大福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朱氏一見,劈面就罵道:「現在是什麼年頭?你還有這些閒錢灌黃湯。」大福倒並不示弱,反是翻了眼向母親道:「什麼年頭?革命的年頭!可是革命只管革命,也不能禁止我和朋友往來。」朱氏道:「什麼狗屁的朋友,現在外面銀錢多緊,沒事的三朋四友只管在酒館裡進……」大福搖著手道:「你別忙罵,你猜是誰請我,是你願意的人請我呀!」朱氏道:「我願意的,你說是誰?」大福道:「是林二爺請我的。」朱氏道:「林二爺幾時來的?上海到北京多遠的路,他只當條小胡同走著?」大福道:「人家有錢呀,爲什麼不走呢?」朱氏道:「這樣亂亂的,他趕來北京做什麼?」大福道:「亂亂的,連媳婦也不娶嗎?」說著,一溜歪斜地走回他自己屋子裡去了。

朱氏聽到林子實到北京來娶媳婦,倒好像礙著她什麼心事一般,就追著身後問道:「我有話問你,睡覺忙什麼?」大福走回房去,鞋子也不脫就向炕上躺下,口裡自言自語地道:「這年頭兒做官哪裡靠得住,今天是總司令總指揮,也許明天就是一品老百姓。只有做大生意買賣的人,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一樣的。依著我的話,王家這一頭親就不該攀。你看人家現在風風光光地辦起事來,多麼有面子。」朱氏站在屋子中間,手扶了桌沿都聽呆了,愣住了一會兒,才問道:「聽你的話,好像是林二爺到北京娶親來了。娶的是哪麼一家的姑娘呢?」大福道:「我聽說是人家一個小姐,喜事辦得好極了。」朱氏道:「喜事辦過了嗎?」大福道:「就是今天,你說我是灌黃湯,我就是喝的人家的喜酒呀。他沒有下我們的帖子,我今天遇著戲館子裡劉海,他告訴我的消息,我臨時湊了一個份子,他一見面十分親熱,就留著我喝酒。」朱氏聽了他這一番話,仔細一想,人家也該娶親了,自己還有什麼話說,嘆了一口氣,回房去了。

到了第三天,桂英因爲玉和病好些,怕母親掛念,自己特意跑回來向母親報個信。閒談了幾句話,朱氏就告訴她,說林二爺到北京娶親來了,桂英卻也沒有深細地追問,隨便地答應著。可是當桂英也不過回家來一小時以後,只聽到門外一聲汽車喇叭響,接著就有人在院子裡喊了一聲老太太。桂英聽了這聲音很熟,掀著窗戶帘子向外一看,只見林子實穿了長袍子短馬褂,後面跟了一個穿粉紅綢旗衫,燙髮上扎紅辮插紅花的女人。只見她面孔上喜氣洋洋的,就可以知道這是一位新娘子了。這是新夫婦受了人家賀,出來回謝拜客,本是常例,卻不料林子實不避嫌疑,會賀到自己家裡來。客既來了,絕沒有躲避不見之理。朱氏早是迎了出去,在堂屋等著,林子實在門外退後一步,等新娘向了前然後挽著她的手走進門來,輕輕地告訴她道:「這是白老太太。」於是就向朱氏一鞠躬。朱氏道:「請坐請坐。」

桂英在裡面屋子,向靠里的牆角下一閃,本想不出來見這一對新人的,不料自己一閃動,衣服角閃起風來,帶了一些干灰塵到嗓子裡去,不由得自己咳嗽兩聲。這種咳嗽聲,林子實卻聽得很熟,一進耳鼓便知道是桂英的聲音,就笑著問朱氏道:「大姑奶奶也在家吧?」桂英料著是藏不了,見見也沒有什麼關係,於是一掀門帘走了出來,向林子實點著頭道:「二爺,大喜呀!」林子實笑著拱了幾拱手道:「多謝多謝!」那新娘子不必介紹,就向桂英一鞠躬。桂英拉了她的手道:「新太太貴姓呀?」新娘微笑著低聲道:「賤姓趙。」桂英笑道:「好姓兒,百家姓上頭一姓。」說著,拉了她的手,到裡邊屋子裡來坐,朱氏卻陪著林子實在堂屋裡談話。

桂英看雖不十分俊俏,然可以說是五官端正,態度斯斯文文的,倒有幾分書生意味,便笑道:「你以前在哪個學堂念書?」新娘道:「早年在小學裡念書,如今早不翻書本子了。」桂英笑道:「你和林二爺這一段戀愛史,能談給我們聽聽嗎?怎麼不聲不響地就辦喜事了。」桂英的意思,以爲她和林子實的婚姻,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功的,所以故意地問上一句。她微笑了一笑道:「談不上呀,子實和家父原是世交。」說到這裡,楊媽正送了茶進來,遞茶杯的時候向新娘臉上看了一看,回頭向桂英笑道:「挺斯文的。」桂英笑道:「可不是?和林二爺正是一對兒。」楊媽向新娘笑道:「你福氣,二爺人極老實的。」新娘笑道:「無用的人罷了,也就只這一點,一點兒什麼嗜好都沒有。」正說到這裡,堂屋外頭林子實叫道:「我們走吧。」新娘順了這話,就站起來道:「再見!」就走出屋子來,同了林子實告辭而去。桂英坐在玻璃窗子下向外面斜看著,見了那新娘的後影,卻撇了一下嘴,她那意思就是說,你美什麼呢?我們王先生也是什麼嗜好都沒有的人,只是他運氣不好,沒有找著什麼事情,可是她說到林二爺那沒有什麼嗜好的時候,嘴角翹著,眉毛一揚,那一份得意就不用提了。得意什麼?是我不要的人,你得去了。我們王先生也一點兒什麼嗜好都沒有的。她心裡如此想著,口裡也就不覺得說了出來。

朱氏送了客進來,在外邊堂屋裡問道:「你一個人在屋子裡說些什麼,你說誰一點兒嗜好都沒有?」說著,走了進來。見桂英依然靠了窗戶,眼睛向大門外望,竟發了呆,直至朱氏站在她面前,她才回過臉來。朱氏道:「你一個人說些什麼?」桂英嘆了一口氣道:「剛才新娘子在我面前誇嘴,說林二爺什麼嗜好都沒有。其實玉和也什麼嗜好都沒有。可憐他在倒黴的時候,我就不能對人誇嘴。」朱氏是知道姑娘脾氣的,決計不肯在人家面前示弱說是丈夫不好的,如今居然說起丈夫運氣不好,一定是十分不順心了。正要想法子追問姑娘一句話:玉和有什麼運氣不好?可是說也奇怪,桂英坐在那裡,好端端的卻垂下淚來。

作者:西湖漁隱主人(明代)

西湖漁隱主人,明代小說家,真實姓名和生卒年不詳。主要活動於明代後期,擅長短篇小說的創作和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