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往古之得失兮，覽私微之所傷[1]。
堯舜聖而慈仁兮[2]，後世稱而弗忘。
齊桓失於專任兮[3]，夷吾忠而名彰[4]。
齊桓失於專任兮[3]，夷吾忠而名彰[4]。
晉獻惑於姬兮，申生孝而被殃[5]。
偃王行其仁義兮[6]，荊文寤而徐亡[7]。
紂暴虐以失位兮，周得佐乎呂望[8]。
修往古以行恩兮[9]，封比干之丘壟[10]。
賢俊慕而自附兮[11]，日浸淫而合同[12]。
明法令而修理兮[13]，蘭芷幽而有芳[14]。
苦衆人之妒予兮，箕子寤而佯狂[15]。
不顧地以貪名兮[16]，心怫鬱而內傷[17]。
聯蕙芷以爲佩兮[18]，過鮑肆而失香[19]。
正臣端其操行兮，反離謗而見攘[20]。
世俗更而變化兮，伯夷餓於首陽[21]。
獨廉潔而不容兮，叔齊久而逾明[22]。
浮雲陳而蔽晦兮[23]，使日月乎無光。
忠臣貞而欲諫兮，讒諛毀而在旁。
秋草榮其將實兮[24]，微霜下而夜降。
商風肅而害生兮[25]，百草育而不長[26]。
衆並諧以妒賢兮，孤聖特而易傷[27]。
懷計謀而不見用兮，岩穴處而隱藏。
成功隳而不卒兮[28]，子胥死而不葬[29]。
世從俗而變化兮，隨風靡而成行[30]。
信直退而毀敗兮[31]，虛僞進而得當[32]。
追悔過之無及兮，豈盡忠而有功。
廢制度而不用兮[33]，務行私而去公[34]。
終不變而死節兮[35]，惜年齒之未央[36]。
將方舟而下流兮[37]，冀幸君之發矇[38]。
痛忠言之逆耳兮，恨申子之沉江[39]。
願悉心之所聞兮，遭值君之不聰[40]。
不開寤而難道兮[41]，不別橫之與縱。
聽奸臣之浮說兮[42]，絕國家之久長。
滅規矩而不用兮[43]，背繩墨之正方。
離憂患而乃寤兮[44]，若縱火於秋蓬[45]。
業失之而不救兮[46]，尚何論乎禍凶？
彼離畔而朋黨兮[47]，獨行之士其何望？
日漸染而不自知兮[48]，秋毫微哉而變容[49]。
衆輕積而折軸兮，原咎雜而累重[50]。
赴湘沅之流澌兮[51]，恐逐波而復東[52]。
懷沙礫而自沉兮，不忍見君之蔽壅[53]。
【注釋】
[1]私：親近。微：賤，指佞讒小人。傷：傷害。
[2]慈仁：善良仁愛。
[3]專任：任用佞臣，使之專權。
[4]夷吾：齊桓公相管仲名夷吾，字仲。名彰：名聲彰顯。
[5]申生：春秋時晉獻公太子。獻公聽信驪姬讒言，把他逼死。
[6]偃王：周穆王時的徐偃王。
[7]荊文：荊，楚國。文，楚文王。徐亡：《楚辭章句》：「言徐偃王修行仁義，諸侯朝之三十餘國，而無武備。楚文王見諸侯朝徐者衆，心中覺悟，恐爲所並，因興兵擊之而滅徐也。」[8]呂望：即姜子牙。
[9]修：當作「循」。循，遵循。
[10]封：培土爲封，此謂培土作墳。丘壟：指墳墓。
[11]賢俊：賢能傑出的人才。慕：欽慕。附：依附，歸附。
[12]浸淫：一點點變多。合同：這裡指天下一心。
[13]修理：修明法度，使國家有條理，有秩序。
[14]蘭芷：蘭花與香芷，這裡比喻賢能之人。
[15]箕（jī）：人名。殷紂王的伯父。佯：假裝。寤：通「悟」，醒悟。
[16]地：家鄉的土地，這裡指楚國。名：忠直之名。
[17]怫（fú）：憂鬱，憤怒。內傷：內心傷痛。
[18]蕙芷：香草。
[19]鮑肆：出售醃魚的店鋪，其味腥臭，故可比喻爲小人聚集之地。鮑，醃漬魚，其氣味腥臭。肆，店鋪。
[20]離謗：遭受誹謗。攘：排擠，放逐。
[21]首陽：山名，相傳爲伯夷、叔齊採薇隱居處。
[22]逾明：更加有名。
[23]陳：陳列。蔽晦：遮擋。
[24]榮：草開出的花。實：結出的果實。
[25]商風：秋風，西風。肅：蕭瑟。害生：危害生命。
[26]育：或當作「墮」，墜落，脫落。
[27]聖特：聖賢之人，明達聰慧。特，孤獨。
[28]隳（huī）：敗壞，毀壞。不卒：不得善終，這裡指伍子胥被吳王夫差賜死一事。卒，終。
[29]不葬：不能下葬，指伍子胥投河死後屍體一直漂在水中。
[30]隨風靡：這裡指蔚然成風，形成風俗。
[31]信直：忠信正直之人。
[32]虛僞：指奸佞之人。虛，虛假，不真實。僞，欺詐。當：擔任。
[33]制度：前代聖賢之法制。
[34]務：謀取。去公：不爲公家（國家）著想。
[35]死節：爲自己所堅持的忠直信念而死。
[36]年齒：年齡。央：盡。未央，即未盡。
[37]方舟：所乘的船。
[38]發矇（méng）：明白，醒悟。
[39]申子：即伍子胥。吳王曾封之於申，故號爲「申子」。
[40]不聰：聽覺不靈敏。
[41]道：開導，引導。
[42]浮說：浮誇不實之說。
[43]規矩：先王的法制。
[44]離：遭遇。
[45]秋蓬：秋天的蒿草。
[46]業：已經。
[47]畔：同「叛」。離畔：分散，離心離德。
[48]漸染：日漸沾染，指君王長期聽讒言，從而受其影響並隨之變化。
[49]秋毫：秋天鳥身上長出的細毛，這裡比喻微小的事情。
[50]原：當從一本作「厚」，衆多。咎：過失。累重：累積。
[51]流澌：流水。
[52]復東：東入大海。
[53]蔽壅：蒙蔽。
【翻譯】
想起古代的得失興亡，看君主親近奸佞之人給國家造成的傷害。堯舜聖明仁義慈愛百姓，後世人常稱頌永世不忘。齊桓公錯在任用奸佞小人，管仲耿介忠直美名傳揚。晉獻公聽信讒言被驪姬迷惑，使孝子申生慘遭禍殃。徐偃王實行仁政，楚文王醒悟後發兵將其滅亡。殷紂王暴虐無道身死國滅，周得天下全是因爲有呂望的輔佐。武王效法古人施恩布惠，封比干墓表彰他的功績。天下賢俊都傾慕周而來親附，人才日益增多天下一片大同。修明先王法令而申正事理，賢能之人到處展露才華。
苦於小人們對我嫉妒，箕子看透這些爲避難裝傻佯狂。這些人不顧國家只貪求個人名利，我內心憂鬱而感傷。將蕙芷連結起來做成佩帶，經過鮑魚店就失去了芬芳。正直之臣品行端正，反遭讒佞小人排擠誹謗。世俗之人改清廉作風爲貪邪，伯夷寧願守節餓死在首陽山上。
獨守廉潔不能容於世，叔齊卻能得以美名遠揚。層層烏雲遮得天昏地暗，使得日月失去燦爛光芒。忠貞之臣想要進諫君王，然而讒佞之人在旁讒言誹謗。秋天百草將結出果實，夜裡卻突然降下寒霜。凜冽的西風摧殘著萬物，使百草凋枯不能生長。衆人都結黨營私妒害賢才，賢良反孤立無援易受損傷。心懷利國良策卻不被重用，只好獨居岩穴棲身隱藏。伍子胥伐楚建功卻不得善終，可憐他被賜死而不能歸葬。世人見其狀紛紛從俗媚上，蔚然成風不講立場。誠信正直之臣身敗名毀，虛僞諂佞之徒卻身顯名揚。國家傾危君王追悔已晚，即使竭盡忠心也不能重現輝煌。廢棄先王法制而不用，一味貪求私利而不爲國家著想。我終究不能改變節操，願意守節而死，可惜我年壽未盡，竟要就此夭折。乘著方舟隨江遠去，希望君王能夠醒悟不再受欺矇。哀痛忠直之言君王聽不進，遺憾伍子胥被害而沉江。願意竭盡所聞陳述政事，可惜碰上君王昏聵。君王不開悟難以開導，連橫豎都不能分辨。好聽邪佞之臣的虛浮言說，致使國運斷絕難以久興。放棄先聖法度而不施用，背離正直方向導致危傾。遭到憂患才知醒悟，就像縱火秋草無可挽救。已經犯錯不能補救，還談什麼國家福禍吉凶。衆奸佞相互勾結營私利，忠士直臣還能有什麼希望！君王日益被小人蒙蔽而不自知，秋毫雖細卻會改換容顏。很輕的物體過多也會壓斷車軸，小錯積累也會釀成災禍。我願投身湘沅之流水，又怕屍身隨波向東流入海洋。懷抱沙石沉江而死，不忍心見君王被小人欺矇。
【解讀】
《沉江》是《初放》篇的延伸，描述了屈原自投汨羅江前的心理掙扎和痛苦反思，充滿了悲壯和哀怨的意味。詩中首先列舉大量史實說明朝代興衰的關鍵是國君的賢明善任，同時對楚國的現實進行了批判，表達了屈原對君王失政的痛心，展示了他既忠君又怨恨君王不悟的悖謬處境，表明了沉江的緣由和決心，呈現了屈原愛憎分明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