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略觀文士之疵 1：相如竊妻而受金 2，揚雄嗜酒而少算 3，敬通之不循廉隅 4，杜篤之請求無厭 5，班固諂竇以作威 6，馬融黨梁而黷貨 7，文舉傲誕以速誅 8，正平狂憨以致戮 9，仲宣輕脫以躁競 10，孔璋憁恫以粗疏 11，丁儀貪婪以乞貸 12，路粹嘜啜而無恥 13，潘岳詭禱於愍懷 14，陸機傾仄於賈、郭15，傅玄剛隘而詈台 16，孫楚狠愎而訟府 17，諸有此類，並文士之瑕累 18。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古之將相，疵咎實多 19：至如管仲之盜竊 20，吳起之貪淫 21，陳平之汙點 22，絳、灌之讒嫉 23。沿茲以下 24，不可勝數。孔光負衡據鼎，而仄媚董賢 25；況班、馬之賤職 26，潘岳之下位哉 27！王戎開國上秩，而鬻官囂俗 28，況馬、杜之磬懸 29，丁、路之貧薄哉 30！然子夏無虧於名儒 31，濬沖不塵乎竹林者 32，名崇而譏減也 33。若夫屈、賈之忠貞 34，鄒、枚之機覺 35，黃香之淳孝 36，徐幹之沈默 37，豈曰文士，必其玷歟 38？
【注釋】
。
1疵：缺點，過失。
2「相如」句：據《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司馬相如在臨邛富商卓王孫家以彈琴引誘其新寡的女兒卓文君，最後和她一起逃往成都。後相如曾奉命使蜀，接受他人賄賂，爲人告發而丟官。
3「揚雄」句：《漢書·揚雄傳》載：「雄家素貧，嗜酒。」少算：指政治上失算。此指揚雄寫《劇秦美新》，美化王莽新朝。
4「敬通」句：據《後漢書·馮衍傳》載，馮衍（字敬通）曾將妻趕走。循：遵守。廉隅：喻品行端正。
5「杜篤」句：《後漢書·文苑傳》載，杜篤「博學不修小節，……與美陽令游，數從請託不諧，頗相恨。令怒，收篤送京師」。厭：滿足。
6「班固」句：《後漢書·班固傳》載：「大將軍竇憲出征匈奴，以固爲中護軍，與參議。……固不教學諸子，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初，洛陽令種兢嘗行，固奴干其車騎，吏椎呼之，奴醉罵，兢大怒，畏憲不敢發。」諂：諂媚。竇：大將軍竇憲。
7「馬融」句：《後漢書·馬融傳》載，馬融曾因寫《廣成頌》諷諫而得罪鄧太后，十年不得升遷，又因事遭禁錮。後來便不敢得罪權勢之家，爲權臣梁冀起草奏文攻擊大臣李固，又作歌頌梁冀的《西第頌》。另外，馬融任南郡太守時曾貪汙。黨：阿附，成爲黨羽。梁：指大將軍梁冀。黷（dú）貨：貪汙。8「文舉」句：據《後漢書·孔融傳》，孔融（字文舉）與曹操不合，屢以侮慢之辭反對曹操，最終被曹操殺害。傲誕：狂傲任誕。速：招致。
9「正平」句：《後漢書·文苑傳》載，禰衡（字正平）「好矯時慢物」，先後得罪曹操、劉表，最後因辱罵黃祖而被殺。憨（hān）：傻。戮：殺。
10「仲宣」句：《三國志·魏書·王粲傳》中說王粲（字仲宣）「通侻（同「脫」，不講究禮節）」，《三國志·魏書·杜襲傳》又稱：「粲性躁競。」輕脫：輕佻，不穩重。躁競：急於與人爭高低。
11「孔璋」句：《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載，陳琳（字孔璋）先事何進，後又事袁紹，紹敗後又降曹操。又，韋誕曾批評陳琳「實自粗疏」（見本篇第一段注8 ）。憁恫（zǒng dòng）：鹵莽，草率。
12「丁儀」句：所指不詳。丁儀：三國魏作家。
13「路粹」句：《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引《典略》說，曹操要路粹奏孔融之罪，路粹便承旨多次羅致孔融的罪名，導致孔融被殺。
啜（chuò）：飲食，此指貪戀祿位。
，吃。啜，飲。無恥：指陷害孔融事。
14「潘岳」句：《晉書·愍懷太子傳》載，晉惠帝後賈氏欲廢太子，將太子灌醉，命潘岳以太子口吻起草有謀反之意的禱神文，逼太子抄寫，由此陷害太子。詭：欺詐。禱：指禱神文。愍懷：晉惠帝太子。
15「陸機」句：《晉書·陸機傳》載，陸機「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傾仄：依附。賈、郭：賈謐、郭彰，二人都是賈后的親信。
16「傅玄」句：《晉書·傅玄傳》稱傅玄「天性峻急，不能有所容」，曾因位次安排問題當衆罵尚書台，以致被彈劾免官。隘：狹隘，不能容人。詈（lì）：罵。台：指尚書台。
17「孫楚」句：《晉書·孫楚傳》載，孫楚自負其才，被派往驃騎將軍石苞處任職時，對石苞長揖說：「天子命我參卿軍事。」因此與石苞有了矛盾。後石苞控告他誹謗朝政，孫楚也上表辯白，訴訟多年未解決。狠：乖戾。愎（bì）：剛愎，強硬固執。訟府：與軍府爭訟。
18瑕：玉的斑點，喻缺點。累：過失。
19咎（jiù）：過失。
20「管仲」句：《說苑·尊賢》引鄒子語：「管仲，故成陰之狗盜也。」管仲：春秋齊國大夫。
21「吳起」句：《史記·孫子吳起列傳》載，「（魏）文侯問李克曰：『吳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吳起：春秋魏國軍事家。
22「陳平」句：《史記·陳丞相世家》載：「絳侯、灌嬰等，咸讒陳平曰：『……臣聞平居家時，盜其嫂。事魏不容，亡歸楚；歸楚不中，又亡歸漢。今日大王尊官之，令護軍，臣聞平受諸將金，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覆亂臣也，願王察之。』」陳平：漢初大臣。
23「絳、灌」句：《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天子議以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乃短賈生，曰：『洛陽之人，年少初學，專欲擅權，紛亂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絳：西漢大臣周勃，封絳侯。灌：灌嬰，西漢大臣。讒：讒言，說別人壞話。嫉：嫉妒。
24茲：此。
25「孔光」二句：據《漢書·佞幸傳》載，漢哀帝尊寵董賢，董賢去丞相孔光家時，孔光便極其恭敬謹慎地拜謁迎送，「不敢以賓客鈞敵之禮」，以此博取董賢和哀帝的歡喜。孔光：西漢大臣。負衡據鼎：指任丞相，位居三公。衡，宰衡，指宰相。鼎，鼎司，指三公。仄媚：傾媚，討好取媚。董賢：漢哀帝寵信的佞臣。
26班：班固。馬：馬融。賤職：班固曾任蘭台令史、竇憲中護軍，馬融曾任武都太守、議郎，官位都不高。
27下位：潘岳僅官至太傅主簿。
28「王戎」二句：《晉書·王戎傳》載，王戎因平吳有功，封安豐侯。官至尚書令，司徒。曾接受他人賄賂，「議者尤之，……爲清慎者所鄙，由是損名」。負責選拔官吏時，又「未嘗進寒素，退虛名，但與時浮沈，戶調門選而已」。王戎：西晉大臣。開國：指封侯。上秩：上等俸祿。鬻（yù）：賣。囂俗：爲世俗所怨尤。囂，衆怨聲。
29馬：指司馬相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說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逃歸成都時，「家徒四壁立」。杜：指杜篤。磬懸：懸磬，語見《國語·魯語上》，形容室內空空，僅有樑柱，別無家產。磬，掛在架上的石制打擊樂器。
30丁：指丁儀。路：指路粹。
31子夏：孔光的字。虧：損。名儒：《漢書·王莽傳》中說「光爲舊相名儒，天下所信」。
32濬沖：王戎的字。塵：蒙塵，有汙點。竹林：王戎與阮籍、嵇康等七人有竹林之遊，人稱「竹林七賢」。
33崇：高。
34屈：屈原。賈：賈誼。
35鄒：鄒陽。枚：枚乘。機覺：機警，有先見。《漢書·鄒陽傳》載，鄒陽、枚乘都曾爲吳王劉濞客，見吳王有謀反之意且不聽勸告，便都離開了吳國，免遭牽連。
36「黃香」句：《後漢書·文苑傳》載，黃香「九歲失母，思慕憔悴，殆不免喪。鄉人稱其至孝，……家貧，內無仆妾，躬執苦勤，盡心奉養」。黃香：東漢大臣。
37「徐幹」句：曹丕《與吳質書》說徐幹「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慾，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矣」。徐幹：三國魏作家。沈默：沉默，不求富貴甘於淡泊。
38玷（diàn）：玉的斑點，指缺點。
【翻譯】
大略地觀察一下文人們的毛病：司馬相如誘拐卓文君爲妻又接受賄賂，揚雄貪酒並缺乏政治遠見，馮衍品行不端，杜篤向人請託不知滿足，班固諂媚竇憲而作威作福，馬融巴結梁冀又貪汙受賄，孔融高傲任誕遭到誅殺，禰衡狂放愚憨導致殺戮，王粲輕佻浮躁爭強好勝，陳琳行事草率粗疏，丁儀求貸貪得無厭，路粹爲保俸祿而不顧廉恥，潘岳僞造禱文陷害愍懷太子，陸機依附權貴賈謐、郭彰，傅玄強硬狹隘謾罵尚書，孫楚剛愎難處與軍府爭訟，所有這些，都是文人的毛病過失。文人是這樣，武將也如此。古代的將相，毛病確實很多：如管仲的偷盜，吳起的貪財好色，陳平的行爲不檢點，周勃、灌嬰的誹謗妒嫉。由此而下，例子多得不勝枚舉。孔光身爲宰相位居三公，尚且獻媚討好於董賢；何況班固、馬融職位卑賤，潘岳官位不高呢。王戎因功封侯身居高位，尚且賣官鬻爵爲世所譏，何況司馬相如、杜篤家徒四壁，丁儀、路粹一貧如洗呢。然而孔光並不因此損害他的名儒聲譽，王戎也不失其竹林名士的身份，那是因名位高而譏評也就自然減少了。至於屈原、賈誼的忠誠正直，鄒陽、枚乘的機敏警覺，黃香的淳厚至孝，徐幹的沉靜淡泊，怎能說文人品行一定會染上種種汙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