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陽 - 文選（蕭統（南朝梁代））- 文林社

沖漠公子含華隱曜，嘉遁龍盤，玩世高蹈；游心於浩然，玩志乎衆妙，絕景乎大荒之遐阻，吞響乎幽山之窮奧。於是殉華大夫聞而造焉，乃敕雲輅，驂飛黃，越奔沙，輾流霜，凌扶搖之風，躡堅冰之津，旌拂霄堮，軌出蒼垠。天清泠而無霞，野曠朗而無塵，臨重岫而攬轡，顧石室而回輪，遂適沖漠之所居。其居也，崢嶸幽藹，蕭瑟虛玄；溟海渾濩湧其後，嶰谷㟹嶆張其前，尋竹竦莖蔭其壑，百籟羣鳴聾其山，沖飆發而回日，飛礫起而灑天。

沖漠公子內具美德而不炫耀，遁世隱居如神龍盤於山川之中，以傲慢嬉戲的態度處世而絕俗高蹈；專心靜養浩然之氣，有志研習萬物的玄理，隱身在極邊遠的險峻之處，默息無聲於深山的幽靜之地。殉華大夫聽說後就前去拜訪他，於是備好繪有雲彩的車子，用如飛黃這樣的三匹神馬來拉車，穿過狂飛的沙礫，碾過鋪滿寒霜的大地，冒著盤旋而上的暴風...

於是登絕，溯長風，陳辯惑之辭，命公子於岩中。曰：「蓋聞聖人不捲道而背時，智士不遺身而匿跡；生必耀華名於玉牒，沒則勒洪伐於金冊。今公子違世陸沉，避地獨竄，有生之歡滅，資父之義廢，愁洽百年，苦溢千歲，何異促鱗之游汀濘，短羽之棲翳薈？今將榮子以天人之大寶，悅子以縱性之至娛，窮地而游，中天而居，傾四海之歡，殫九州之腴，鑽屈轂之瓠，解疏屬之拘。子欲之乎？」公子曰：「大夫不遺，來萃荒外，雖在不敏，敬聽嘉話。」

此時殉華大夫登上高峻之山，迎著長風，陳述辨析困惑的言辭，在山洞之中勸告沖漠公子說：「我聽說聖人不會隱蔽常理而不合時宜，聰明人不會遺棄自身而隱居；人活著時一定要使自己的美名在典冊上顯耀，死了一定要在史冊里記上巨大的功績。現在公子脫離塵世而隱居，移居在這荒遠之地而獨處，平生的歡樂都毀滅了，君臣之義也廢棄了，憂愁多...

大夫曰：「寒山之桐，出自太冥，含黃鐘以吐干，據蒼岑而孤生；既乃瓊嶒崚，金岸崥崹，左當風谷，右臨雲溪，上無凌虛之巢，下無跖實之蹊，搖刖峻挺，茗邈苕嶢；晞三春之溢露，溯九秋之鳴飆；零雪寫其根，霏霜封其條，木既繁而後綠，草未素而先凋。

殉華大夫說：「寒山的桐樹，出自極寒冷的北方，具有黃鐘音律的本質而枝幹橫生，憑據青山孤獨地生長；既臨近高聳的玉山，又靠近平緩含金的沙岸，左邊正當生風之谷，右邊面臨生雲之溪，上邊沒有聳於空中的鳥巢，下邊沒有腳踩的小路，危險矗立，高遠挺拔；桐樹上春季的濃露被曬乾後，又經歷呼呼鳴叫的秋風吹拂；落雪注入它的根部，霜雪覆...

「於是構雲梯，陟崢嶸，剪蕤賓之陽柯，剖大呂之陰莖。營匠斫其朴，伶倫均其聲，器舉樂奏，促調高張，音朗號鍾，韻清繞樑，追逸響於八風，采奇律于歸昌，啓中黃之少宮，發蓐收之變商。若乃龍火西頹，暄氣初收，飛霜迎節，高風送秋，羇旅懷土之徒，流宕百罹之疇，撫促柱則酸鼻，揮危弦則涕流；若乃追清哇，赴嚴節，奏《綠水》，吐《白雪》，《激楚》回，《流風》結，悲蓂莢之朝落，悼望舒之夕缺，煢釐爲之擗摽，孀老爲之嗚咽，王子拂纓而傾耳，六馬噓天而仰秣。此蓋音曲之至妙，子豈能從我而聽之乎？」公子曰：「余病未能也。」

「此時豎起雲梯，登上這險峻的高山，五月則砍伐向南的樹枝，十二月則劈開向北的樹幹。匠人削去它的樹皮製成琴，伶倫調節琴的聲律，琴音調好演奏樂曲，曲調高昂急促，其樂音比號鍾還要響亮，比繞樑還要和諧清揚，在八風中追尋非同凡響的樂曲，從鳳鳴中採錄奇異的音律，從激烈有力的樂調中得到啓迪，在悽厲而低沉的秋聲中得到發揮。至於...

大夫曰：「蘭宮祕宇，雕堂綺櫳，雲屏爛汗，瓊壁青蔥，應門八襲，琁台九重。表以百常之闕，圜以萬雉之墉。爾乃嶢榭迎風，秀出中天，翠觀岑青，雕閣霞連，長翼臨雲，飛陛凌山；望玉繩而結極，承倒景而開軒。赬素炳煥，枌栱嵯峨，陰虯負簷，陽馬承阿。錯以瑤英，鏤以金華，方疏含秀，圓井吐葩。重殿疊起，交綺對幌，幽堂晝密，明室夜朗，焦螟飛而風生，尺蠖動而成響。

殉華大夫說：「芳香而隱蔽的宮殿般的屋子，有彩繪的廳堂和雕花的窗戶，畫有雲彩的屏風布滿光彩，玉砌的牆壁一片翠綠，屋子的正門有八進，美玉裝飾的高台有九層。旁邊矗立著極高的城樓，再有又高又長的城牆環繞。而且高高的閣榭迎風而立，突出於半空之中，翠色的樓台如小山一樣青翠，雕刻彩繪的樓閣通道如雲霞相連，屋簷如鳥翼接近雲端...

「若乃目厭常玩，體倦帷幄，攜公子而雙游，時娛觀於林麓，登翠阜，臨丹谷，華草錦繁，飛采星燭。陽葉春青，陰條秋綠，華實代新，承意恣歡。仰折神，俯采朝蘭，溯惠風于衡薄，眷椒塗於瑤壇。爾乃浮三翼，戲中沚，潛鰓駭，驚翰起，沉絲結，飛矰理，掛歸翮於赤霄之表，出華鱗於紫淵之里。然後縱棹隨風，弭楫乘波，吹孤竹，拊雲和，淵客唱《淮南》之曲，榜人奏《采菱》之歌，歌曰：『乘鳧舟兮爲水嬉，臨芳洲兮拔靈芝；樂以忘戚，游以卒時，窮夜爲日，畢歲爲期。』此蓋宴居之浩麗，子豈能從我而處之乎？」公子曰：「余病未能也。」

「如果看厭了平常的玩物，在宮室里身體感到疲倦，那麼我將攜同公子一塊兒遊玩，此刻就到山腳的林苑娛樂觀賞，登上蒼翠的小山，再到紅色的山谷，那裡花草繁茂如織錦，飛花如明亮的星星。春天，樹木嫩葉初生；秋天，竹、松、柏、桂枝條碧綠，花與果實相更代而終年都呈現出新的景色，我們可以任隨心意縱情觀賞歡樂。擡頭可摘白芷香草，低...

大夫曰：「若乃白商素節，月既授衣，天凝地閉，風厲霜飛，柔條夕勁，密葉晨稀。將因氣以效殺，臨金郊而講師。爾乃列輕武，整戎剛，建雲髦，啓雄芒，駕紅陽之飛燕，驂唐公之驌驦，屯羽隊於外林，縱輕翼於中荒。爾乃布飛，張修罠，陵黃岑，掛青巒，畫長豁以爲限，帶流溪以爲關，既乃內無疏蹊，外無漏跡。叩鉦數校，舉麾旌獲。彀金機，馳鳴鏑，剪剛豪，落勁翮；車騎競騖，駢武齊轍，翕忽揮霍，雲迴風烈，聲動響飛，形移景發；舉戈林竦，揮鋒電滅，仰傾雲巢，俯殫地穴。

殉華大夫說：「若到秋季，九月已過，天寒地凍，西風勁吹，霜雪飄飛，樹林原本柔嫩的枝條一日日地堅硬，濃密的樹葉一日日地稀疏。我們將因襲秋獵的慣例，到西郊講授武事。在那裡把輕武一類的戰車排列好，把剛猛的士兵整頓好，豎起旌旗，亮出雄戟的鋒芒，駕上紅陽的飛燕，用唐公的驌驦來拉車，將背箭的隊伍屯於樹林之外，讓獵鷹恣意飛翔...

「乃有圓文之、班題之，鼓鬣風生，怒目電，口咬霜刃，足撥飛鋒，齀林蹶石，扣跋幽叢。於是飛、黃奮銳，賁、石逞技，蹙封狶，僨馮豕；拉甝虪，挫獬廌，勾爪摧，鋸牙捭。瀾漫狼藉，傾榛倒壑，殞胔掛山，僵踣掩澤；藪爲毛林，隰爲丹薄。於是撤圍頓罔，卷旆收鳶，虞人數獸，林衡計鮮，論最犒勤，息馬韜弦；餚駟連鑣，酒駕方軒，千鍾電釂，萬燧星繁，陵阜沾流膏，溪谷厭芳煙，歡極樂殫，回節而旋。此亦田游之壯觀，子豈能從我而爲之乎？」公子曰：「余病未能也。」

「此時則有身具圓形花紋的野獸，額頭長有花斑的猛獸，豎起頸上的鬃毛如有風吹，發怒的目光如閃電般明亮，張口咬住寒光閃閃的利刃，用足撥開射來的飛箭，用鼻拱動樹林，用腳踢動石塊，在深草叢中相互碰撞。於是飛廉、中黃伯這樣的勇士振奮精神、行動迅速，孟賁、石蕃這樣的勇士施展技能，用腳踏住巨大的野獸，使它們立即倒撲；白虎、黑...

大夫曰：「楚之陽劍，歐冶所營，邪溪之鋌，赤山之精，銷逾羊頭，鏷越鍛成；乃煉乃鑠，萬辟千灌，豐隆奮椎，飛廉扇炭。神器化成，陽文陰縵，流綺星連，浮彩艷發，光如散電，質如耀雪，霜鍔水凝，冰刃露潔，形冠豪曹，名珍巨闕。指鄭則三軍白首，麾晉則千里流血，豈徒水截蛟鴻，陸灑奔駟，斷浮翮以爲工，絕重甲而稱利云爾而已哉！若其靈寶，則舒辟無方，奇鋒異模，形震薛蜀，光駭風胡，價兼三鄉，聲貴二都。或馳名傾秦，或夜飛去吳，是以功冠萬載，威曜無窮。揮之者無前，擁之者身雄，可以從服九國，橫制八戎，爪牙景附，函夏承風。此蓋希世之神兵，子豈能從我而服之乎？」公子曰：「余病未能也。」

殉華大夫說：「楚國的陽劍，是著名的冶工歐冶子所製作的，採用的是若邪溪和赤堇山的精銅精鐵，這種銅鐵比製作三稜箭頭和漢章帝贈給尚書陳寵的寶劍還要好；首先將這種銅鐵熔化、冶煉，經過千萬次的鑄鍛，雷神豐隆錘鍛，風神飛廉煽火。最後寶劍鑄成，劍的一面鑄有凸出的花紋，而另一面則平滑無紋，閃爍的劍光如羣星相連而光彩煥發，劍的...

大夫曰：「天驥之駿，逸態超越，稟氣靈淵，受精皎月，眸黑照，玄采紺發，沫如揮紅，汗如振血，秦、青不能識其衆尺，方堙不能睹其若滅。爾乃巾雲軒，踐朝霧，赴春衢，整秋御，虯踴螭騰，麟超龍翥。望山載奔，視林載赴，氣盛怒發，星飛電駭。志凌九州，勢越四海，景不及形，塵不暇起，浮箭未移，再踐千里。爾乃逾天垠，越地隔，過汗漫之所不游，躡章、亥之所未跡，陽烏爲之頓羽，夸父爲之投策。斯蓋天下之雋乘，子豈能從我而御之乎？」公子曰：「余病未能也。」

殉華大夫說：「天驥這樣的良馬，飄逸的神態超越了一般的馬，它是承受神淵的靈氣，接受明月的精血而生的，如果它眼往上瞧，眼仁與眼白黑白分明，它周身是赤黑色，唾沫噴出如拋灑一片紅色，汗水流出如浸出一片鮮血，善於相馬的秦牙、管青看不出它的身長，九方堙也看不清它奔跑的速度。然後牽出此馬駕上繪有雲彩的車子，踏著晨霧，趨往通...

大夫曰：「大梁之黍，瓊山之禾，唐稷播其根，農帝嘗其華。爾乃六禽殊珍，四膳異餚，窮海之錯，極陸之毛，伊公爨鼎，庖子揮刀，味重九沸，和兼勺藥。晨鳧露鵠，霜鵽黃雀，圜案星亂，方丈華錯。封熊之蹯、翰音之跖、燕髀猩脣、髦殘象白、靈淵之龜、萊黃之鮐、丹穴之鷚、玄豹之胎，以秋橙，酟以春梅，接以商王之箸，承以帝辛之杯。范公之鱗，出自九溪，赬尾丹鰓，紫翼青鬐。

殉華大夫說：「大梁出產的黃米，瓊山出產的小米，這曾是唐堯時的農官播過的種，神農曾嘗過它們的苗。此外有六禽的珍味，一年四季所食的羊、雞、犬、豬這些不同的肉類，再窮盡各種各樣的海味，竭盡陸地的各種獸類，讓伊尹用鼎烹煮，讓庖丁揮刀切肉，經過反覆多次烹煮，這些山珍海味的滋味就出來了，而所添加的五味調料不但齊全而且調和...

「爾乃命支離，飛霜鍔，紅肌綺散，素膚雪落，婁子之豪，不能廁其細；秋蟬之翼，不足擬其薄。繁餚既闋，亦有寒羞：商山之果、漢皋之楱，析龍眼之房，剖椰子之殼，芳旨萬選，承意代奏。乃有荊南烏程、豫北竹葉，浮蟻星沸，飛華萍接，玄石嘗其味，儀氏進其法，傾罍一朝，可以流湎千日；單醪投川，可使三軍告捷。斯人、神之所歆羨，觀聽之所煒曄也，子豈能強起而御之乎？」公子曰：「耽口爽之饌，甘腊毒之味，服腐腸之藥，御亡國之器，雖子大夫之所榮，故亦吾人之所畏，余病未能也。」

「讓支離益揮動如飛的鋒利的屠刀來切割，被割下的帶血的肉，如有紋理的絲綢一樣飄散，不帶血的肉如雪花一樣飄落，就是離婁明察秋毫的眼力，也不能測度魚片之細；即令是秋蟬的翅膀，也比不上這些魚片之薄。繁多的美味佳肴吃盡了，接著又有許多冷食：商山的水果、漢水之濱的柚子，剝開龍眼的皮，剖開椰子的殼，香美之味經過萬般選擇，順...

大夫曰：「蓋有晉之融皇風也，金華啓征，大人有作，繼明代照，配天光宅。其基德也，隆於姬公之處岐；其垂仁也，富乎有殷之在亳。南箕之風，不能暢其化；離畢之雲，無以豐其澤。皇道煥炳，帝載緝熙，導氣以樂，宣德以詩，教清於雲官之世，治穆乎鳥紀之時。王猷四塞，函夏謐寧，丹冥投烽，青徼釋警，卻馬於糞車之轅，銘德於昆吳之鼎，羣萌反素。時文載郁，耕父推畔，魚豎讓陸，樵夫恥危冠之飾，輿台笑短後之服。六合時邕，巍巍蕩蕩，玄齠巷歌，黃髮擊壤，解羲皇之繩，錯陶唐之象。若乃華裔之夷，流荒之貊，語不傳於軒，地不被乎正朔，莫不駿奔稽顙，委質重譯。

殉華大夫說：「晉朝上通遠古三皇的政風，以金德王，開啓新王朝而承應前朝的皇位，聖天子在位，君德之明繼日照於天下，君德之惠可與天匹對而覆蓋四宇。晉主以仁德爲本，比周文王在岐山之陽時還要興盛；晉主繼承仁愛之政，比商湯在亳地時還要寬厚。箕星所生的風，雖可催化萬物，但也不能比晉朝德政教化更通暢；月附著於畢星，雖可生雲成...

「於時昆蚑感惠，無思不擾；苑戲九尾之禽，囿棲三足之烏，鳴鳳在林，夥於黃帝之園，有龍游淵，盈於孔甲之沼。萬物煙熅，天地交泰。義懷靡內，化感無外，林無被褐，山無韋帶，皆象刻於百工，兆發乎靈蔡。搢紳濟濟，軒冕藹藹，功與造化爭流，德與二儀比大。」言未終，公子蹶然而興，曰：「鄙夫固陋，守此狂狷。蓋理有毀之而爭寶之訟解，言有怒之而齊王之疾痊。向子誘我以聾耳之樂，棲我以蔀家之屋，田游馳盪，利刃駿足，既老氏之攸戒，非吾人之所欲，故靡得應子。至聞皇風載韙，時聖道醇，舉實爲秋，摛藻爲春，下有可封之民，上有大哉之君，余雖不敏，請尋後塵。

「當此時，連昆蟲都感激晉主的恩惠，沒有不思慕而馴服的；皇家的園林中有瑞獸九尾狐在嬉戲，還飼養著三足的瑞禽烏鴉，鳳凰的鳴叫比黃帝園林里的還要多，游於深淵的神龍，充滿了夏帝孔甲的池塘。萬物的陰陽二氣協調和順，天地之氣融合貫通，生養萬物而物得通暢。晉主的仁義之心包容不止於國內，晉主的教化感召已達異國他邦，山林中既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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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蕭統（南朝梁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