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周爰咨謀 1，是謂爲議。議之言宜 2，審事宜也。《易》之《節卦》：「君子以制數度，議德行。」 3《周書》曰：「議事以制，政乃弗迷。」 4議貴節制，經典之體也。昔管仲稱軒轅有明台之議 5，則其來遠矣。洪水之難，堯咨四岳 6，百揆之舉，舜疇五臣 7。三代所興，詢及芻蕘 8。春秋釋宋，魯僖預議 9。及趙靈胡服，而季父爭論 10；商鞅變法，而甘龍交辯 11：雖憲章無算 12，而同異足觀 13。迄至有漢，始立駁議。駁者，雜也，雜議不純，故曰駁也。自兩漢文明 14，楷式昭備15，藹藹多士 16，發言盈庭 17；若賈誼之遍代諸生 18，可謂捷於議也 19。至如吾丘之駁挾弓 20，安國之辨匈奴 21，賈捐之之陳於珠崖 22，劉歆之辨於祖宗 23；雖質文不同 24，得事要矣 25。若乃張敏之斷輕侮 26，郭躬之議擅誅 27，程曉之駁校事 28，司馬芝之議貨錢 29，何曾蠲出女之科 30，秦秀定賈充之諡 31：事實允當，可謂達議體矣。漢世善駁，則應劭爲首 32；晉代能議，則傅咸爲宗 33。然仲瑗博古 34，而銓貫有敘 35；長虞識治 36，而屬辭枝繁 37；及陸機斷議 38，亦有鋒穎，而腴辭弗剪 39，頗累文骨 40：亦各有美，風格存焉。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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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周爰咨謀：語出《詩經·小雅·皇皇者華》，意爲普遍地訪問謀議。
2宜：適宜。
3「《易》之」三句：《易傳·象辭》釋《節卦》說：「君子以制數度，議德行。」意謂君子以節制的原則制定禮數法度，議論人的德行，以便適宜任用。數度：禮數法度。
4「《周書》」三句：《尚書·周官》：「議事以制，政乃不迷。」意謂按照節度法制來議論政事，政治才不會迷亂。
5「昔管仲」句：《管子·桓公問》：「黃帝立明台之議者，上觀於賢也。」管仲：春秋齊國大夫。軒轅：黃帝。明台：傳爲黃帝聽政之所。6「洪水」二句：《尚書·堯典》載，堯帝曾問四岳，誰能治理洪水？參見《章表》篇第一段注6 。四岳：四方諸侯之長。
7「百揆」二句：《尚書·舜典》載舜帝曾問四岳誰能任百揆之官。又：《論語·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百揆：官名，總領百官之意。揆，度。舉：推舉。疇（chóu）：疇咨，詢問之意。一說疇通籌，謀劃之意。
8「三代」二句：《詩經·大雅·板》有「先民有言，詢於芻蕘（chú ráo）」的詩句，說古人說過，要向割草打柴的人詢問請教。三代：夏、商、周。興：行，作。詢：詢問，請教。芻蕘：割草打柴的人。
9「春秋」二句：《春秋·僖公二十一年》載，宋國和以楚國爲首的諸侯各國會盟，結果楚國等拘捕了宋襄公並伐宋，後來魯國和諸侯各國會盟，楚國釋放了宋襄公。《公羊傳》解釋說是魯僖公參預了議論釋放宋襄公之事。宋：指宋襄公。魯僖：魯僖公。預：參預。
10「及趙靈」二句：《史記·趙世家》記載，趙武靈王要改服胡人的服裝以便於騎射，他的叔父公子成曾表示反對。趙靈：趙武靈王。季父：叔父，此指趙公子成。
11「商鞅」二句：《史記·商君列傳》載，商鞅要變法，甘龍等人反對，商鞅便和他們辯論。商鞅：戰國秦大臣，秦孝公時實行變法。甘龍：秦大臣。交辯：互相辯論。
12憲章：法度。無算：無足比數，指少。13 同異：指辯論觀點的相同和相異。
14文明：文化昌明。文，文化，此主要指典章制度。
15楷式：可作爲典範的體式。昭：明顯。備：完備。
16藹藹：濟濟，衆多的樣子。
17盈：充滿。庭：朝廷。
18「若賈誼」句：《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漢文帝時，賈誼爲博士，「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不能言，賈生盡爲之對」，「諸生於是乃以爲能，不及也。」賈誼：西漢作家。
19捷：快，敏捷。
20「至如」句：《漢書·吾丘壽王傳》載，丞相公孫弘主張禁止人民挾弓弩，吾丘壽王反對這一禁令。吾丘：吾丘壽王，西漢大臣。
21「安國」句：《史記·韓長孺列傳》載，匈奴來請和親，有人主張發兵攻擊，韓安國認爲「擊之不便，不如和親」。安國：韓安國，字長孺。西漢大臣。
22「賈捐之」句：《漢書·賈捐之傳》載，漢武帝時征南越，立儋耳、珠崖郡，後兩郡並爲珠崖郡。昭帝、宣帝、元帝時珠崖郡屢屢反叛，賈捐之建議放棄珠崖郡，不必發兵征討。賈捐之：西漢大臣。珠崖：也作朱厓、珠厓，漢代郡名，在今海南省。
23「劉歆」句：《漢書·韋玄成傳》載，西漢宣帝後，宗廟過多，漢哀帝時有許多人上奏，認爲漢武帝廟「親盡宜毀」，劉歆等上議認爲不應毀。劉歆：西漢大臣。
24質：質樸。文：文采。
25事要：議事的要領。
26「若乃」句：《後漢書·張敏傳》載，東漢時有「輕侮法」，即殺死侮辱父親的人可以不受懲罰，張敏認爲這不僅不能杜絕侮辱，反而開了「相殺之路」，而且也容易使官吏有作弊的機會。張敏：東漢大臣。斷：絕，意爲廢止。
27「郭躬」句：《後漢書·郭躬傳》記載，竇固出兵擊匈奴時，秦彭爲副，率軍駐紮在別處，因按法斬人，未經竇固同意，竇固上奏，認爲秦越權殺人，要求誅殺秦彭。郭躬認爲秦彭單獨率軍，軍情緊急時可以不經主將同意而殺人。郭躬：東漢大臣。擅誅：擅自誅殺。
28「程曉」句：《三國志·魏書·程曉傳》載，程曉上疏反對自曹操以來一直設置的校事官，認爲校事官是「霸世之權宜，非帝王之正典」，建議罷免校事官職。程曉：三國魏大臣。校事：官名，專司刺探臣民的言論行動，當時任此職的人大多依仗職權，橫行不法。
29「司馬芝」句：《晉書·食貨志》載，魏文帝時曾廢除錢幣，以谷帛進行交易，明帝時產生不少弊病，司馬芝建議恢復錢幣，被採納。司馬芝：三國魏大臣。貨錢：錢幣。貨，貨幣。
30「何曾」句：《晉書·刑法志》載，魏末，何曾令其僚屬上議，認爲父母有罪，已出嫁的女兒也要受牽連的法律不合理，出嫁之女應隨夫家。於是下詔改定有關的法律。何曾：三國魏大臣。蠲（juān）：免除。出女：出嫁之女。科：法律條文。
31「秦秀」句：《晉書·秦秀傳》載，賈充死後，照例要由禮官議定諡號，秦秀認爲賈充「昏亂紀度（綱紀法度）」，所以建議諡爲「荒公」。秦秀：西晉大臣。賈充：西晉權臣。諡（shì）：帝王貴族大臣死後據生平事跡追加的稱號。
32應劭：漢末大臣。
33傅咸：西晉作家。宗：宗師。
34仲瑗應劭字作：。一「仲遠」。博古：通曉古代的事。
35銓：衡量。貫：貫通。敘：次序。
36長虞：傅咸字。識治：知道治理的方法。
37屬辭：寫作，指寫議文。屬，連綴。枝繁：枝條繁多，喻文辭枝蔓，缺乏剪裁。
38陸機：西晉作家。斷議：指陸機議《晉書》斷限，因司馬炎稱帝建立西晉王朝之後，追尊司馬懿爲宣帝，司馬師爲景帝，司馬昭爲文帝，但他們生前名義上仍是魏代大臣，未有帝號，所以晉初大臣議論《晉書》該以何年爲始。
39腴辭：過於豐富的辭藻。腴，肥。
40文骨：文章骨力。
【翻譯】
廣泛地訪問謀劃，這叫做議。議的意思是適宜，審察事情是否適宜。《易傳·象辭》解釋《節卦》說：「君子以節制的原則制定禮數法度，議論德行以便適宜地任命。」《尚書·周官》說：「按照節度法制來議論政事，政治才不會迷亂。」議貴在有節度法制，這是經典指出的體制要求。從前管仲說黃帝在明台議政，那麼議的由來已很久了。洪水爲災時，堯曾詢問四岳誰能治理，推舉百揆時，舜曾詢問五位大臣誰能勝任。夏、商、周三代施政，曾問及割草打柴的人。春秋時楚國釋放宋襄公，魯僖公曾參預了事情的商議。到戰國趙武靈王改穿胡人服裝，他的叔父同他進行了爭論；商鞅要想實行變法，甘龍等人和他進行了辯論：這些辯論雖然不足以成爲典範法式，但不同觀點之間的辯論還是很可觀的。到了漢代，開始確立駁議制度。駁，就是駁雜，議論駁雜不一致，所以稱駁。自從兩漢典章制度昌明，駁議的體式明顯而又完備，當時人才濟濟，朝廷充滿發言議事之聲；像賈誼的代替諸多老先生應對詔令，可稱得上議論敏捷了。至於像吾丘壽王的反駁不許百姓挾帶弓弩的禁令，韓安國的辨議匈奴問題，賈捐之的陳述放棄珠崖，劉歆的辨別宗廟存毀與否的道理：它們雖然有質樸和華麗的不同，但都能得到議事的要領了。至於像張敏的要求廢除「輕侮法」，郭躬的議論擅自誅殺案，程曉的批駁校事官的設置，司馬芝的建議恢復錢幣，何曾的要求廢除出嫁女受母家牽連的法律，秦秀的議定賈充的諡號：這些都如實議事、公允得當，可稱得上通曉議的體制了。漢代善寫駁議的，應首推應劭；晉代能寫駁議的，當以傅咸爲宗師。但應劭通曉古事，銓衡貫通很有條理；傅咸懂得治國方法，但寫作文辭枝蔓繁蕪。到陸機議論《晉書》寫作的年代斷限，文筆也很銳利，但藻採過度不加剪裁，對文章的骨力很有損害：但也各有優點，議的風調格局仍然保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