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凡用舊合機 1，不啻自其口出 2；引事乖謬 3，雖千載而爲瑕 4。陳思 5，羣才之英也，《報孔璋書》雲 6：「葛天氏之樂 7，千人唱，萬人和，聽者因以蔑《韶》、《夏》矣 8。」此引事之實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 9。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 10，聽葛天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唱和千萬人，乃相如推之 11，然而濫侈葛天 12，推三成萬者，信賦妄書 13，致斯謬也。陸機《園葵》詩云 14：「庇足同一智，生理合異端。」15夫葵能衛足，事譏鮑莊 16；葛藟庇根，辭自樂豫 17；若譬葛爲葵，則引事爲謬；若謂庇勝衛，則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練 18，士衡沈密 19，而不免於謬，曹洪之謬高唐 20，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爲良匠所度 21，經書爲文士所擇，木美而定於斧斤，事美而制於刀筆 22，研思之士 23，無慚匠石矣 24。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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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用舊：用成辭典故。合機：合適。
2不啻（chì）：無異於。
3乖：不合。謬：錯誤。
4瑕：玉的疵病，引申爲毛病。
5陳思：三國魏作家曹植，封陳王，諡思。
6《報孔璋書》：今不存。孔璋：三國魏作家陳琳的字。
7葛天氏：傳說中的上古帝王。
8蔑：輕視。《韶》：舜時樂。《夏》：禹時樂。
9「按葛天」二句：《呂氏春秋·古樂》：「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10 陶唐：陶唐氏，即唐堯。
11推：推想。
12濫：不實。侈：誇大。
13信賦妄書：說曹植相信司馬相如《上林賦》中的誇大說法，因而在《報孔璋書》中隨意寫下「千人唱，萬人和」的話。
14陸機：西晉作家。
15「庇足」二句：《陸機集》作「庇足周一智，生理各萬端」，說生物在保護自己方面有同樣的智慧，而生存的道理卻各有不同。
16「夫葵能」二句：《左傳·成公十七年》載，「（齊靈公）刖（斷足的酷刑）鮑牽而逐高無咎。……仲尼（孔子）曰：『鮑莊子（即鮑牽）之知（智），不如葵，葵猶能衛其足。』」葵能衛足：是指葵向日生長，以葉遮住根莖。鮑莊：鮑牽，諡莊子，齊大夫。
17「葛藟」二句：《左傳·文公七年》載，宋昭公想去掉羣公子，大夫樂豫認爲不可，他說公族是公室的枝葉，如果去掉公族，就如去掉枝葉後本根無所庇陰了，「葛藟猶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爲比（指《詩經·王風·葛藟》以葛藟作比），況國君乎！」葛：一種藤本植物。藟：藤。
18子建：曹植的字。明練：高明老練。
19士衡：陸機的字。沈密：深沉細密。
20曹洪之謬高唐：陳琳《爲曹洪與魏文帝書》說：「蓋聞過高唐（春秋齊國地名）者，效王豹（衛國善歌唱者）之謳。」這是用《孟子·告子下》中的典故，但用錯了，《告子下》：「昔王豹處於淇而河西善謳，綿駒（齊國善歌者）處於高唐，而齊右善歌。」可知應爲「蓋聞過高唐者，效綿駒之謳」，或「過河西者，效王豹之謳」。曹洪：曹操堂弟，魏將軍。按曹洪《與魏文帝書》其實出自陳琳手筆，因爲是以曹洪的名義寫的，所以劉勰說「曹洪之謬高唐」。
21度：度量。
22刀筆：指書寫工具。古人將字寫在竹木簡上，寫錯就用刀刮去。
23研思之士：指構思創作的文人。
24匠石：名叫石的工匠，見《莊子·徐無鬼》「匠石運斤」事，此指技巧高超的工匠。
【翻譯】
大凡用成辭典故合適恰當，那就和自己說出一樣；引用事例錯誤不合，那麼即使傳了千年仍舊是毛病。曹植是衆多人才中的佼佼者，但他的《報孔璋書》說：「葛天氏的音樂，千人唱，萬人和，聽的人因此而輕視《韶》、《夏》這樣的音樂了。」這裡引用事例實在錯誤。按葛天氏的歌，唱與和不過三人而已。司馬相如《上林賦》說：「奏起陶唐氏的舞樂，聽著葛天氏的歌曲，千人齊唱，萬人相和。」唱與和有千人萬人，是司馬相如推想的，然而將葛天氏之樂說得誇大不實，由三人推演成萬人，是相信了《上林賦》中的話而隨意亂寫，才導致了這一錯誤。陸機的《園葵》詩說：「生物庇護自己的腳出於同一智慧，而生存的道理卻各不相同。」葵能保衛自己的根，這話出自孔子譏諷鮑莊子之事；葛藤庇護它的根，這種說法出自樂豫；如果把葛比作葵，那麼引用事例就錯了；如果說「庇」字勝過「衛」字，那麼改變事實又失去了真實；這又是用典不夠精確的毛病。憑著曹植的高明老練，陸機的深沉細密，仍然免不了要出差錯，曹洪把高唐綿駒、河西王豹搞混了，又何足以嘲笑呢！山中林木爲好的工匠所度量，經典書籍爲文人所選取，木材好而爲斧子所加工，事義美也要用筆寫進作品，構思創作的文人，可以無愧於高超的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