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經］
八年春〔1〕，陳侯之弟招殺陳世子偃師〔2〕。
夏四月辛丑，陳侯溺卒。
叔弓如晉。
楚人執陳行人干徵師殺之〔3〕。
陳公子留出奔鄭。
秋，蒐於紅〔4〕。
陳人殺其大夫公子過。
大雩。
冬十月壬午，楚師滅陳。
執陳公子招，放之于越。
殺陳孔奐。
葬陳哀公。
【注釋】
〔1〕八年：公元前534年。
〔2〕陳侯：陳哀公。
〔3〕杜註：「稱行人，明非行人之罪。」
〔4〕紅：在今江蘇蕭縣西南。
【原文】
［傳］
八年春，石言於晉魏榆〔1〕。晉侯問於師曠曰：「石何故言？」對曰：「石不能言，或馮焉〔2〕。不然，民聽濫也〔3〕。抑臣又聞之曰：『作事不時，怨讟動於民〔4〕，則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宮室崇侈，民力凋盡，怨讟並作，莫保其性〔5〕。石言，不亦宜乎？」於是晉侯方築虒祁之宮〔6〕。叔向曰：「子野之言〔7〕，君子哉！君子之言，信而有徵，故怨遠於其身。小人之言，僭而無征，故怨咎及之。《詩》曰：『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唯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處休〔8〕。』其是之謂乎！是宮也成，諸侯必叛，君必有咎，夫子知之矣。」
【注釋】
〔1〕魏榆：在今山西榆次區西北。
〔2〕馮：有物憑依。
〔3〕濫：失。
〔4〕怨讟（dú）：怨言，誹謗。
〔5〕性：生，指生活，生存。
〔6〕虒（sī）祁之宮：在今山西侯馬市附近。
〔7〕子野：師曠。
〔8〕所引詩見《詩·小雅·雨無正》。叔向在此解釋與原詩意不盡同。出，㽾，病。哿（gě），嘉，歡樂。巧言如流，謂正言而順敘所聞所見，所以能自取安逸。
【原文】
陳哀公元妃鄭姬，生悼大子偃師，二妃生公子留，下妃生公子勝。二妃嬖，留有寵，屬諸司徒招與公子過。哀公有廢疾〔1〕。三月甲申，公子招、公子過殺悼大子偃師，而立公子留。夏四月辛亥，哀公縊。干徵師赴於楚，且告有立君，公子勝愬之於楚〔2〕，楚人執而殺之〔3〕。公子留奔鄭。書曰「陳侯之弟招殺陳世子偃師」，罪在招也；「楚人執陳行人干徵師殺之」，罪不在行人也。
【注釋】
〔1〕廢疾：神經不健全或殘廢。
〔2〕愬之於楚：杜註：「以招、過殺偃師告愬也。」
〔3〕殺之：殺干徵師。
【原文】
叔弓如晉，賀虒祁也。游吉相鄭伯以如晉，亦賀虒祁也。史趙見子大叔，曰：「甚哉，其相蒙也〔1〕！可吊也〔2〕，而又賀之！」子大叔曰：「若何吊也？其非唯我賀，將天下實賀。」
【注釋】
〔1〕蒙：欺。
〔2〕吊：賀之反義，哀傷。
【原文】
秋，大蒐於紅，自根牟至於商、衛〔1〕，革車千乘〔2〕。
七月甲戌，齊子尾卒，子旗欲治其室〔3〕。丁丑，殺梁嬰〔4〕。八月庚戌，逐子成、子工、子車〔5〕，皆來奔，而立子良氏之宰〔6〕。其臣曰：「孺子長矣，而相吾室，欲兼我也。」授甲，將攻之。陳桓子善於子尾，亦授甲，將助之。或告子旗，子旗不信。則數人告。將往，又數人告於道，遂如陳氏。桓子將出矣，聞之而還，游服而逆之〔7〕，請命。對曰：「聞彊氏授甲將攻子〔8〕，子聞諸？」曰：「弗聞。」「子盍亦授甲？無宇請從。」子旗曰：「子胡然？彼孺子也，吾誨之猶懼其不濟，吾又寵秩之〔9〕。其若先人何？子盍謂之？《周書》曰：『惠不惠，茂不茂〔10〕。』康叔所以服弘大也〔11〕。」桓子稽顙曰：「頃、靈福子，吾猶有望。」遂和之如初。
【注釋】
〔1〕根牟：魯東境，在今山東莒縣西南。商：即宋國。
〔2〕革車：兵車。
〔3〕子旗：欒施。
〔4〕梁嬰：子尾的家宰。
〔5〕子成、子工、子車：杜註：「三子，齊大夫，子尾之屬。子成，頃公子固也；子工，成之弟鑄也；子車，頃公之孫捷也。」
〔6〕子良：子尾之子高彊。
〔7〕游服：便服。謂脫去戎服。
〔8〕彊氏：即高彊。
〔9〕寵秩之：指爲其立家宰。
〔10〕所引爲《尚書·康誥》文。茂，今作「懋」，勉。
〔11〕服：做事。
【原文】
陳公子招歸罪於公子過而殺之。九月，楚公子棄疾帥師奉孫吳圍陳〔1〕，宋戴惡會之〔2〕。冬十一月壬午，滅陳。輿嬖袁克〔3〕，殺馬毀玉以葬。楚人將殺之，請置之〔4〕。既又請私〔5〕，私於幄，加絰於顙而逃〔6〕。使穿封戌爲陳公〔7〕，曰：「城麇之役〔8〕，不諂。」侍飲酒於王。王曰：「城麇之役，女知寡人之及此，女其辟寡人乎？」對曰：「若知君之及此，臣必致死禮〔9〕，以息楚國。」晉侯問於史趙曰：「陳其遂亡乎？」對曰：「未也。」公曰：「何故？」對曰：「陳，顓頊之族也。歲在鶉火，是以卒滅〔10〕，陳將如之。今在析木之津〔11〕，猶將復由〔12〕。且陳氏得政於齊，而後陳卒亡。自幕至於瞽瞍〔13〕，無違命。舜重之以明德，置德於遂〔14〕，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15〕，故周賜之姓，使祀虞帝。臣聞盛德必百世祀，虞之世數未也。繼守將在齊，其兆既存矣。」
【注釋】
〔1〕孫吳：太子偃師之子，後立爲惠公。
〔2〕戴惡：宋大夫。
〔3〕嬖：嬖大夫，即下大夫。輿嬖，掌君之乘。
〔4〕置：赦。
〔5〕私：小便。
〔6〕加絰：加首絰，指爲哀公服喪。
〔7〕穿封戌：楚臣，見襄公二十六年傳。
〔8〕城麇之役：見襄公二十六年。
〔9〕致死禮：言爲郟敖致死殺靈王。
〔10〕歲在鶉火，是以卒滅：顓頊死時，歲星在鶉火之次。
〔11〕析木之津：箕、斗之間的銀河中。
〔12〕復由：復生。由，木生枝條。
〔13〕幕：顓頊之後，舜的祖先。
〔14〕遂：舜後。殷湯興，存舜之後而封遂。
〔15〕胡公不淫：遂之後人。周賜姓嬀，以太姬配之，封於陳。
【翻譯】
［經］
八年春，陳哀公的弟弟招殺死陳太子偃師。
夏四月辛丑，陳哀公溺去世。
叔弓去晉國。
楚國人拘捕了陳國行人干徵師，把他殺了。
陳公子留出逃到鄭國。
秋，在紅地舉行盛大閱兵式。
陳國人殺死他們的大夫公子過。
舉行求雨的雩祭。
冬十月壬午，楚國軍隊滅亡了陳國。
拘捕陳公子招，把他放逐到越國。
殺死陳孔奐。
安葬陳哀公。
［傳］
八年春，晉國魏榆地方有石頭說話。晉平公向師曠詢問說：「石頭爲什麼說話？」師曠回答說：「石頭不能說話，也許是有什麼東西附在它身上。不然的話，就是人民的錯覺。不過臣又聽說道：『做事情不合乎時令，激起了人民的怨恨謗言，就會有不會說話的東西說話。』如今宮室高崇奢侈，人民的財力耗盡，怨恨與謗言一起興起，沒有人能夠保障自己的生活。石頭說話，不是很正常的事嗎？」這時候晉平公正在建造虒祁宮。叔向說：「師曠的話，正是君子的言論啊！君子的話，誠實而能被證實，所以怨恨遠離他的身邊。小人的話，虛假而無法被證實，所以怨恨災禍降臨他身上。《詩》說：『可悲有話難表達，不是舌頭生疔瘡，是怕災禍降身上。能說會道真正好，美言妙語似水淌，安逸舒適如願償。』說的就是這個吧！這座宮殿建成，諸侯一定會叛離，國君定會遭到災禍，師曠已經知道了。」
陳哀公的夫人鄭姬，生下悼太子偃師，第二夫人生下公子留，第三夫人生下公子勝。第二夫人受到哀公寵幸，公子留也就得寵，哀公把他囑託給司徒招與公子過。哀公有殘疾。三月甲申，公子招、公子過殺死了悼太子偃師，而立公子留爲太子。夏四月辛亥，哀公上吊而死。干徵師去楚國報喪，同時報告已經立了新君，公子勝去楚國控訴，楚國人把干徵師抓起來殺了。公子留逃往鄭國。《春秋》記載說「陳哀公的弟弟招殺死陳太子偃師」，是說罪在公子招；說「楚國人拘捕了陳國行人干徵師，把他殺了」，是說罪不在行人。
叔弓去晉國，祝賀虒祁宮落成。游吉輔佐鄭簡公去晉國，也是爲了祝賀虒祁宮落成。史趙進見游吉，說：「太過分了，你們這樣欺矇我們！應該是哀傷的事，反而來表示祝賀！」游吉說：「爲什麼要表示哀傷？不但是我要祝賀，天下對此都要祝賀。」
秋，在紅地舉行盛大閱兵式，從根牟一直到宋國、衛國接壤處，共出動了革車千輛。
七月甲戌，齊子尾去世，子旗想治理好子尾的家室。丁丑，殺死梁嬰。八月庚戌，放逐子成、子工、子車，三人都逃來我國，子旗爲子良立了家宰。子良的家臣們說：「孩子已經長大了，他卻要幫助管理我們的家政，是想要兼併我們。」發放武器衣甲，準備攻打子旗。陳桓子與子尾關係密切，也發放武器衣甲，準備幫助子良家。有人報告了子旗，子旗不相信。又有好幾人來報告這消息。子旗想去子良家探虛實，在路上又碰上幾個人來報告，於是改道去陳桓子家。陳桓子已經打算出發了，聽到子旗來，返回內室換了便衣去迎接子旗。子旗問陳桓子打算怎麼辦。陳桓子回答說：「聽說子良家發放武器衣甲打算進攻你，你聽說了嗎？」子旗回答說：「沒有聽說。」陳桓子說：「你何不也發放武器衣甲？我請求跟隨你。」子旗說：「你幹嗎要這樣？他是個孩子，我教導他還怕他難以辦好事，我所以又爲他立家宰。如果相互攻擊，怎麼向他的先人交代？你何不去對他講講這道理？《周書》說：『關懷沒有人關懷的人，勸勉沒有人勸勉的人。』這是康叔所以做事寬宏大度的緣故。」陳桓子叩頭說：「頃公、靈公賜福給您，我還希望得到您的關懷勸勉。」於是使兩家與過去一樣和好。
陳公子招把罪責推到公子過身上，把他殺了。九月，楚公子棄疾率領軍隊奉事陳太子的兒子吳包圍了陳國，宋戴惡率兵會合楚軍。冬十一月壬午，滅亡了陳國。管君王車輛的下大夫袁克殺馬毀玉爲陳哀公下葬。楚國人準備殺死袁克，袁克求饒，不久又請求讓他小便，他去帳篷里小便，把麻帶纏在頭上逃走了。楚靈王命穿封戌爲陳公，說：「在城麇那次事件中，他不諂媚。」穿封戌陪侍楚靈王飲酒。靈王說：「城麇那次事件，你如果知道寡人會到現在這個地位，你會避讓我嗎？」穿封戌說：「如果知道君王會到這個地位，臣一定會拼死殺您，以安定楚國。」晉平公向史趙詢問說：「陳國莫非就這麼滅亡了嗎？」史趙回答說：「不會。」晉平公說：「爲什麼？」史趙回答說：「陳國，是顓頊氏的同族。歲星處在鶉火，所以顓頊氏終於滅亡，陳國也會同樣如此。如今歲星在銀河中的析木間，陳國還將復興。再說陳氏在齊國取得了政權後，陳國才會最終滅亡。從幕一直到瞽瞍，沒有人違背天命。舜又增加了美好的德行，把這德行落實到遂，遂的後代一直保持著它。到了胡公不淫，所以周朝賜給他姓，讓他祭祀虞帝。臣聽說有盛大德行的人一定能享受百代祭祀，虞的世代還沒達到這數目。繼承對虞的祭祀將在齊國，它的預兆已經在那裡了。」